在京都参观河井宽次郎博物馆,二楼工作室墙上挂着他自己题写的《仕事歌》,仔细辨认起来,“仕事”(工作)这个词在其中反复出现,第一句话就出现了三次之多。回来翻《d设计之旅:京都》,发现有个英文译本竟能把三个“工作”都用work翻译过去:work works itself to work. 有点妙。翻译成汉语:工作本身自己会干活。意思到了。
《仕事歌》里头不断重复一个词,让我不禁联想到多和田叶子在《和语言漫步的日记》中提到她阅读《柳宗悦茶道论集》。“‘茶道随想’第一章的第一段,‘見’(看)这个字重复达二十次,真是相当执拗的文体。虽然执拗,但也巧妙。”“柳宗悦在这里通过重复‘見’这个字创造了一种文体……这种手法既漂亮,又让人心烦。”
想起自己在编辑《柳宗悦》一书时,长文《工艺化的事物》的跋归纳了九条结论。原文是“一,……;一,……”接连九个一。译者和编者自然按照正常的习惯,写为“一,……;二,……”一直到九;又或者“其一,……;其一……”可能也可以吧。日方联系人乙部女士特意发来邮件,说“请务必保留原文的九个一”。柳宗悦的文体令人觉得执拗,看来是相当有名的特点。
杨照在《诗的》一文中提到了重复。“诗必须在最短篇幅内用最精准最简省的文字,传达最多最丰富的讯息。在这种思潮影响下,诗的写作有了许许多多的忌讳规定,而避免使用重复、相同的字词,可以说是再基本不过、再严格不过的底线。”然而: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
我似浮云滞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
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峨眉出现了六次,月亮的月也出现了六次。”“李白的标新立异,在于不那么省字,那么经济。”“因叠句重词产生的韵律,倒过来给整首诗不可言喻的潇洒气氛。”“从当时的诗的主流来看,是冒犯、越界的诗,破坏了诗的纪律。可是它又维持了纯粹的诗的精神……”
最近看张定浩的《取瑟而歌》,讲到穆旦的篇章,提到了他以查良铮之本名做的翻译——当初最用力的《唐璜》,张定浩断言,已经像那时代流行一时的诗歌一样,迅速褪色,无法打动今天的汉语读者。举例如朱维基使用无韵体的句子,“朴素,庄重,弹性和韧劲十足,‘她以往是什么,现在是什么/这些梦境都在她脑中闪现,假使你们把这些/也能叫做生命’,这是比‘她的现在,过去/都如浮梦一般闪过她的眼前’更准确而强劲的汉语,至于诸如‘泪如泉水涌出,好似满山云雾/终于化为骤雨,久旱遇到甘露’这样的句子,更显得过于滑利,是乍看像诗其实离现代诗很远的表述。”张定浩说,“或许正是这样的韵律和句法遗产,尤其是在普希金诗歌上的汉译文本,后来慢慢塑造出当代汉语诗歌中最不好的一部分,一种张口即来,模拟作态的抒情腔。”
希望截取的引用不至于被断章取义,对于穆旦的翻译和写作,张定浩的后文有精彩论述,但这一小段解答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困惑。另外我也收获了“滑利”这个词。有时候不喜欢一种完美而俨然的表达,但又说不出理由。
我想,那些第一眼不太让人舒服的,破坏了纪律的、刺激神经的语言,是文体的冒险家做的事,试探和拓宽着文学的边界。一旦这种文体的试验正好切合内容时,将如一道闪电带来惊艳而略不安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