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我”通常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追忆往昔的生活,追忆“我”在贡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东锡埃尔、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过的岁月,追忆“我”所到过的地方,“我”所认识的人,“我”所见所闻的有关他们的一些往事——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开头,普鲁斯特这样开始了他的叙述,提到了“我”的主要几处生活地点,成为这部篇幅浩繁的巨著的纲领。
“我”与作者同名,都叫“马塞尔”,二者既是又不是同一人。如果是普鲁斯特本人,那么他所追忆的生活地点,应该是以巴黎为中心的。不同于那些从外省来巴黎打拼的文人,如司汤达、巴尔扎克、大仲马、都德、左拉、莫泊桑,普鲁斯特可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就像波德莱尔、法朗士、纪德、马尔罗、萨特、波伏娃,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葬于斯——借用日本人关于“江户子”的说法,普鲁斯特可说是地道的“巴黎子”。
在《追忆》中,盖尔芒特府是主要舞台之一,它被安置在了圣日耳曼区,也就是塞纳河左岸;但普鲁斯特一生的住处,却全在塞纳河右岸,而且相当集中——很方便普粉挨个儿打卡。巴黎是他母亲的地盘,母系原是犹太富商,在巴黎拥有多处房产;他父亲则是外省人,靠了才智与勤奋,成为巴黎的成功人士。
1870年他父母结婚后,住在鲁瓦街8号,在那里住了三年。那是奥斯曼大街西段的一条支路,出了小街就是圣奥古斯丁教堂,离《追忆》的摇篮奥斯曼大街102号不远。但普鲁斯特却并不出生在那里,1871年7月10日,他出生在外叔公路易·韦伊家,位于巴黎西郊奥特伊镇拉封丹街96号,在布洛涅森林与塞纳河之间。原建筑已于1897年拆毁,现建筑是原地重建的,但挂有一块纪念铭牌,说明普氏出生于此地。
1873年8月,他两岁时,他家搬到了马尔泽尔布大街9号,靠近玛德莱娜教堂(也就是《俊友》结尾帅哥举行盛大婚礼的地方)。这是幢漂亮的大房子,他家位于内院里侧的二楼,大套间宽敞而又奢华,大部分窗户朝向苏莱讷街。相比鲁瓦街8号,这里闹中取静,的确适合安家(在《追忆》里,“我”父亲对住房很挑剔,看不上斯万家的房子,让“我”很是伤心)。在这里,他家一直住到1900年10月他二十九岁时。这是奠定了他一生的住所,他在这里长大,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
从这里出发,他随家人去父亲的老家伊利耶(《追忆》中的贡布雷)度假,住在阿米奥姑妈家里,在姑父山楂花盛开的花园(现也称“普鲁斯特花园”)里读书。每个月一两次,家里派他去看望外叔公,他在那儿邂逅的交际花洛尔·海曼,后来摇身变为《追忆》中的“粉衣女郎”。有阵子“我”的爱情方式,是每日下午两点钟,去长满月桂树丛的香榭丽舍大街花园找“希尔贝特”玩(花园里的一条小径现已命名为“普鲁斯特小路”);而花园里“侯爵夫人”掌管的厕所的霉味,引发了令“我”愉悦的无意识回忆,让“我”回想起了外叔公在贡布雷的那间小屋。从这里出发,他去上圣拉扎尔站前的孔多塞中学,从为校刊《丁香评论》等写稿开始了文字生涯。通过中学同学雅克·比才的引荐,他去雅克母亲施特劳斯夫人的沙龙,就在相隔不远的奥斯曼大街134号,她后来成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型;而在该沙龙中结识的夏尔·阿斯,后来则成了花花公子斯万的原型;名声如日中天的莫泊桑也经常出入那里,小他二十来岁的少年普氏在那儿见过他(但《追忆》中似从未提及莫泊桑)。中学毕业后,他去奥尔良当了一年兵,每个周日都要回家,训练成绩倒数第二,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军人。然后去左岸,上了几年巴黎政治学校。大学毕业后,还是去左岸,在马萨林图书馆上了两个月班……所有那些地方,除了他当兵的奥尔良,都离他家不远。在马尔泽尔布大街9号,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那里现在是私家公寓,连块纪念铭牌也没有。我去过好几次,每次都大门紧闭。有一次乘大门没关,终于如愿溜了进去。过道的橱窗里贴有住户名录,但我没有找到普家的姓名牌。内院像是天井,中间有一棵树,笔直地伸向天空。我无助地看着内院的层层窗户,没人来告诉我哪几扇曾是普家的。而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个张贴戏剧演出海报的大圆柱,“我”每天都要去张看的大圆柱,则依然如故,当然张贴的早已不是《淮德拉》的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