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大约热天,记不准了,因为上海基本都是热天,走走就一身汗,我最好的朋友———阿平电话来,病了气胸,住在医院里。
医院在淮海西路,东头繁华过了,此地突然静下来,番禺新华两路还有些人烟,到了安顺路,大清早的,又热,只有病人家属出来透口气,或者来探病的,买点花篮果篮,哄人用,路上静悄悄,知了也不叫,截去小树枝的悬铃木哗啦啦抖着肥叶子。我起得早,大热天的差头又难叫,堪比下暴雨的天,索性从静安坐138路,一路颠簸到左家宅,下车昏头昏脑,行李重,想找个点心摊吃早饭。这就看见医院门口的三产,阿娟饮食店。
阿娟饮食店,表面上看起来,和上海无数小饮食店一模一样,灰突突的灯也不太亮,台子凳子油汪汪的,包浆深厚,跑堂下厨算账三个外地口音的女人,不晓得谁是阿娟本尊,早饭以面条馄饨水饺为主,门口租给两个炸油条的,可以兼卖大饼油条粢饭糕豆腐花。细细叫一看,原来还卖小笼蒸饺小馄饨,这就算十二分齐全了。
我要了一客小笼,一碗小馄饨,陪我同去的女孩子要咸菜肉丝面,谢谢拿一家门不要放葱,漂只荷包蛋。跑堂的收了单子去,旋即,一样一样端上来,咸菜肉丝面果然,上面漂了一大坨葱,掩映得荷包蛋分外娇嫩。女孩子摇摇头,把面推在一边,分吃我的小馄饨,小笼一人三个,蘸醋内服。一分钟以后,她抬头,眼波闪动流转,问我怎么样?我说天啊,天啊。
诸君晓得,上海的小馄饨,小,也难见肉,包小馄饨的动作和拿餐巾纸醒鼻子其实差不多,一团一捏即可,但是包的馅料远不如醒鼻子大方,筷子头上沾一丁点儿肉星,似有还无,左手顺势掐出形状来,就能入锅卖钱了。阿娟的也不例外,吃十碗未必能凑出几钱肉丝来,但是味道的控制,从未遇见过的精准。盐、猪油、紫菜、虾皮、蛋皮丝,连那若有若无的一点点肉星,每一样都各司其职,恰到好处。我也算吃过一些名馔的,现在的人着急,几乎所有大厨,落手都会不由自主的偏重,有几位响当当的,弄出的菜色苦咸苦咸,名就不点了。看他们在厨房间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就能找到七八分原因。阿娟以不容置疑的精确细致,令这碗小馄饨焕发出所有味觉价值,原来吃早点,本该就是这样的融洽分明,安静顺畅。
我做朋友表现真不错,去探病比谁都勤快,甚至在阿平出院后,也一直去那里转,原因不说自明,每次都感慨,口味还是那么准。惜最近路过,门面被拆,大约要换址或易主,叹惋之余,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