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编辑只是分工的不同,但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有高下之分,似乎作家是所谓“灵魂的工程师”,编辑不过是为作家做嫁衣裳的工匠,这其实是莫大的误解。
我回顾七十多年的写作生涯,对于甘心“为人做嫁衣”的多位编辑,充满了感激之情,没有他们的鼓励、指导、加工、润色,我不可能获得写作上逐步的提高,作出一些微薄的贡献。
对我来说,虽然少年时代就在故乡《新溧阳报》发表过散文,但是1941年孙伏园先生在重庆《中央日报》的副刊用整版篇幅发表我的《威尼斯的忧郁》,却是起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从此我开始决心走向文艺、学术研究的写作道路。
孙伏园不是完人,不是圣人,他后来与他的恩师鲁迅疏远了,信仰了乡村自治的学说。但是,作为编辑,他却使我敬仰之至。相处多年,他从来没说过一句借鲁迅自重的话,也没有因鲁迅对他的指责作过任何辩驳或解释。平易近人的神情完全出人意料。谁都不会相信他是当年发表鲁迅《阿Q正传》的《语丝》的编辑。
当时找他的文艺青年太多,他来不及接待,但不厌其烦,特地为住在重庆南岸的几位作者写了介绍信,让他们经常来找我,彼此“交流交流”,多谈谈,“对写作也是有帮助的”。他对于文学青年真正做到了“俯首甘为孺子牛”。
卢豫冬,笔名旅冈,年纪只比我大六岁,出身于广西贵县望族,抗战前本是中山大学的学生,后来成了左翼剧联的成员之一。1949年初,他在广州《大光报》任职,国共和谈正在进行,国民党提出了以长江为界的“南北朝”形式,把中国对半开,这当然是荒谬之至。但国民党和广东、广西的地方势力却坚持这一点。他授意我写了一篇《南方与北方》,通篇是谈山川、气候、物产等问题,好像是一篇与政治毫无关系的地理学论文。但在文章结束时则特别强调南方与北方是祖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伟大的中华民族就是在这一大片土地上繁衍而成长起来的。和谈宣告破裂,当时在广州的军政首脑才发现《南方与北方》是一篇危害性极大的文章,发出了逮捕此文作者的命令,而我已在一天之前离开了我当时的工作单位中央通讯社,人不知鬼不觉地乘飞机离开了广州。他们对卢豫冬严加斥责,后来形势更趋险恶,卢去了香港。广州解放后,才回广州。
卢豫冬机智过人,我深为叹服。他在上海左翼剧联时,曾反对蓝萍(江青)演出《赛金花》,他知道江青心狠手辣,决不会放过他。因此,从香港回广州之后,他和戏剧、电影界一刀两断,坚决不介入。既没有再用过“旅冈”笔名,也离开了新闻界,改行到大专院校任教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侥幸逃过了浩劫,晚年在福建师范大学教授任上退休,得以善终。
最后,要说一说范泉。在孤岛时期,他编《中美日报》的学术理论的副刊《堡垒》,1941年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他仍发表了我的《日本军部的特权》,那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改革开放后我们见面时当然喜出望外。他希望我为他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做点实际工作,我却没有配合,辜负了他的厚望,这一遗憾,永远无法弥补了。
和我打过交道的编辑,包括出版社、杂志、报纸三方面在内先后有300位以上,总的来说,我对他们亏欠得太多,有生之年,恐怕也难以报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