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来电话，请写一篇“年货”，我一吓，这两个字，过去是一句切口，30年前，迎面走过来一个女青年对我讲，“年货”到手了吧，有了吧。我笑笑。女青年讲，笑啥呢，要么，今朝夜里去走一趟？我笑笑。

　　所谓“年货”，当时上海青年的理解，就是葵花籽，上海人叫香瓜籽。黑龙江农场，春天一种就是几十公顷，两个人民广场的范围种满了向日葵，初夏金黄一片，向阳开，7月之后，向日葵的金黄面孔，就全部发黑了，低头只朝地上看，因为籽盘里已经灌了浆，一天比一天重，到了秋天，农场的捷克收割机来收，一粒不剩，集中起来运走，据说可以提炼航空汽油。

　　春节准备“年货”，往往是九月中旬，收割机还未启动，每天夜里，靠八点钟，两人一组的青年，就自动出发了。工具简单，一只麻袋，一块搓板，一把镰刀。如果是一男一女的组合，往往是恋爱关系；两男的组合，是绝对强劳力，麻袋要备两只，摸黑走进葵花田，先要有思想准备，因为葵花与身高差不多，夜里的样子也差不多，走进葵花田，等于走进人民广场的游行队伍里，月夜里看过去，是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人头，如果有风，人头攒动，因此，心里先要稳定，要晓得这不是人，是所谓庄稼。靠近田边，是一棵不可以动的，以免天亮以后，让公家发觉。两个人要一直走进深处，穿过密密麻麻枝桠，穿过笨重的葵花头，进去几百米，肩膀，面孔有可能划伤，选定一块地方，黑铁墨托，甲，立刻飞快割葵花头，堆放到乙处，乙，快速将葵花头一拗为四，堆成一堆，搓板插入麻袋内，一手按定葵花盘块，快速搓出葵花籽，装进麻袋，这不是一般的文雅劳动，因为非法，也因为是准备年货，是为了自家，速度特别快，像一架脱谷机。两个男青年合作，极其干脆利落，如果一男一女搭档，效率就慢得多了，这时期上海女青年，虽然吃得起苦，平素汏衣裳，搓板搓得松快利落，但毕竟不属于强劳力，毕竟是凭借一点月光，搞紧张的地下工作，心里是吓，胆子小，往往效率不高，男的心里，肯定是不爽的，也只能尽心尽力，晓得这一夜，是为未来的丈母娘小姨子服务，无怨无悔，先割了一气，再蹲下来狠命去搓，汗出几身，装满了一袋，马上背出田来，连夜放到一个隐蔽地方，准备摊晒，心里也已经想好了，改日再跟小兄弟来一趟，大家公平对分，回上海过年，年货是不能少的。这就是当时知青的田原风景线，所谓静夜葵花地，夜风，西伯利亚夜莺此刻曼妙婉转，女朋友立于月白风清的近旁，耳鬓厮磨，一切一切，因为“年货”，变得毫无意义。

　　春节要到了，当时所谓“春运”，完全是大批城市青年，从四面八方进城过年，尤其开往上海的普客、棚车，完全装满上海青年，乡下做了一年、几年，这批朋友现在回来了。车厢里人轧人，汗流满面，如果运气不好，整排的行李架吃不消，火车一分道岔，完全压坍，大哭小叫，随之抢夺行李位置，甚至全武行，因为每人带回来的年货，来之不易，有个闪失，心情上先难以交代。大包小包的名堂，江西回上海，一般带一点水笋，其他或是樟木箱，一副杉木铺板，当时上海木材奇缺，但真不算年货；安徽，多数带回来山芋干，山芋酒；新疆是葡萄干，哈密瓜干。黑龙江，俗称黑兄黑妹，带的名堂最多，大米，豆油，黑木耳，黄豆，最要紧的是香瓜“葵花”籽，属于最紧俏年货，当时上海户口，春节发放各种“欢度春节”票证，其中“炒货”票，4人算“小户票”，5人得“大户票”，可买一斤两斤长生果，或干瘪的“香瓜籽”。

　　此刻，上海弄堂的精明小姑娘，从热天开始积存的小小西瓜籽，南瓜籽，现在可以炒起来了，市面上有卖“糖精”、“奶油香精”，不凭票，只要倒入少许，镬子里香气四缭。邻居小姑娘，哥姐如果是黑龙江知青，春节要回上海探亲，这个小姑娘就笑一笑说，切，这算啥瓜子呀，这算啥呢，跟我阿哥的黑龙江香瓜籽，可以比吧，可以吧，根本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