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中国作协创作之家内有大株核桃树,因势造形,一大丛繁枝密叶整体匍匐在地,像一只远飞的大雁,途中临时落下在这里休憩。
那个晚上,有人请来了也在这里休假的著名作家邓友梅同我们促膝谈心。邓友梅原籍山东平原,1931年生于天津。1942年参加八路军做交通员。因年龄太小,次年被精简回了地方。后来被日本人掳去做童工、苦工,饱受磨难。1944年,好容易脱离苦海的他返回祖国,重新参加八路军。在党的培养下,也因为他有这方面的资质天赋,最终成了一个名作家。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还是一个文学少年,偶然间读到他的一篇小说《在悬崖上》,印象很深。他对恋爱中男女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世界挖掘很深,人物的刻划细致入微。当时的小说,不仅是小说,所有文学艺术都从属于政治。这篇小说轰动一时,奠定了他在文学上的地位,同时也埋下了祸根。
如水的月光下,年过八旬的邓友梅,不高不矮的个子,人清瘦却很精神,给人一种仙风道骨感。
时光上溯到上个世纪1957年。他说,当时,“天才少年作家”,也是“荷花淀派”代表人物的刘绍棠被打成右派时,才21岁。他上台批判刘绍棠:刘绍棠你下乡接受劳动改造,却蒸馒头带在身上,这叫拒绝改造!不少人给他鼓掌,主持会议的人却将手一挥:不要给邓友梅鼓掌,邓友梅也已经打成了右派。过后他被弄到东北长期劳动改造。
七十年代后期,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他平了反归口回到北京。那时他,离了婚,孑然一身,生活惨然。坚冰刚刚打破,政治空气仍然寒冷,很多朋友都不敢同他这个“摘帽右派”沾边,而这时,在上海作协任职的著名作家茹志鹃到北京开会,看望他来了。茹志鹃长他六岁。早年,他们是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战友。当时,茹志鹃就像大姐姐照顾小弟弟似的照顾他。有时夜间行军,茹志鹃让疲倦得睁不开眼睛的他拉着马尾巴走,她在他旁边照顾他,提醒他。
他很局促地对茹志鹃说:要不,我给你做顿饭吃吧!茹志鹃欣然接受。其实,他哪里会做饭?那顿饭,还是茹志鹃手把手教他的。茹志鹃看了一些他在漫长的“劳改”期间零零星星写下的一些片断和思想闪光。她挑出一篇对他说,这篇还行。不过,你得改一改。他说,我多年没有写作,手生得不行。言外之意是请茹志鹃帮他修改。茹志鹃说,你得自己动手,这对你是个最好的锻炼和推动。
他担心小说发表后会给茹志鹃惹麻烦。茹志鹃说,小说发表后,如果有关方面追究,我推说这篇小说是我从自由来稿中发现发表的;大不了,做个检查。其实,茹志鹃为他冒了多大风险,担了多大担子啊!
因茹志鹃推荐,这篇最先在《上海文艺》发表的小说《我们的军长》,得了第一届全国短篇小说奖。有了这篇破冰之作,以后他的写作一发而不可止。
愉快的交流不觉时间流逝。夜已经深了,我们很想留他多谈一会,他说,我得回去吃药,休息了。
银色的月光下,清凉的夜风中,精神癯烁的邓老站起来,很风趣地对我们抱拳一揖,飘然而去。夜风中婆娑起舞的核桃树,有一种依依惜别之情、也有一种微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