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早轻轻走出门

　　初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醒了。起身穿好衣服，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这是为了不惊动患失眠症的老伴，让她多睡一会儿。但老伴还是醒了，问我：“天刚刚亮，外面蛮冷的，你急点啥呀？等太阳出来再去敬老院也不迟嘛。”我说：“去敬老院要换乘两部公交车，去晚了会耽搁。杨律师手上的案子多，挺忙的，从市区难得来一趟不容易，我不能让他等我。而且老屠的儿子今天也会来，老屠拖欠敬老院费用的事，关键就在他身上。”老伴说：“那你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啊。别忘了带手机。”我答应着，又叮嘱老伴：“最近股市跌多涨少，你看盘多看少动啊，有啥波动随时和我联系。”炒股是我的爱好，多年炒股，我把老伴也带出道了。不过，“师傅”有事外出，“徒弟”独当一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今天，我要赶到地处杨行的一家敬老院去主持召开一次至关重要的“三国四方”会议。

　　1996年，由于不能适应市场，我为之服务了近四十年的钢铁厂终于破产了。企业倒闭后，五十几岁和四十出头的男女同事只能无奈地提前退休。之前，依靠企业养活的退休人员不足八百人。而今，企业破产，离、退休人员一下子猛增至二千三百余人。根据相关规定，破产企业原有的退管会机构不撤销，人员不解散，相关经费不减少。然而这数千的离退休老职工，仅靠几名专职干部每天忙得团团转，服务和管理工作远远跟不上。为此，上级领导研究决定，根据离退休人员原居住地，划分成近二十个区块，并挑选出一至二位身体健康、年纪相对较轻且愿意热心为大家服务的老同事担任块组长。

　　因我曾长期搞工会工作，人头熟，故退管会邀请我担任宝山东部区域的块组长。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但老伴反对我贸然接受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老伴反对的理由我心知肚明，她在打自家的“小算盘”：我俩多年在股市中摸爬滚打，获益颇丰，她担心我当了这“无品芝麻官”东奔西走的，耽误了炒股。炒股是“智力游戏”，每天要盯盘的，稍不留神就会让我们的胜利果实“付之东流”。另外，我平时喜欢写点文章，也常有“小菜钱”进账。如另外接活，自然“小菜钱”就少了。

　　我也委实有些踌躇，但几十年来与老哥哥老姐们结下深情厚谊，我怎能撒手不管，应该当仁不让啊！我决定合理安排，做到“公私”两不误：我利用中午、下午和双休日，上门走访百多名离退休的老干部、老同事，了解并掌握第一手资料。其他的“公务”，也尽量在这三个时间段里履行。老伴见我把里外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并没有影响“小菜钱”和炒股，便表示了认可，有时还会主动给我出出主意。

　　2 欠款问题解决了

　　我的同事老屠师傅，那年无奈地进了敬老院养老。

　　他原是三轮车工人，“大跃进”时转业进钢厂当铸造工。他中年丧妻，没有续弦，独自一人把唯一的儿子抚养长大。儿子后来成了一名大型货船的轮机长，婚后为老屠生育了一对双胞胎孙子。双胞胎孙子成年后，老大赴德国打工，被黑中介骗走十万多元，回国时已身无分文。老二交友不慎，染上了毒瘾，被公安部门强制戒毒。被弄得焦头烂额的轮机长找我商量，决定将身患重病、生活已无法自理的老父亲安置到敬老院，同时把老人独居的一居室以每月700元出租，以贴补敬老院的开销。老屠当时的养老金不足一千元，这样与敬老院1600元的费用基本持平。

　　谁知，老屠住进敬老院刚三个月，敬老院院长就打电话给我，说屠老先生进院时只缴了第一个月的费用，至今已拖欠两个月的了。我纳闷，这怎么可能呢？当时可是三头六面讲得清清楚楚的嘛！

　　我随即打电话找老屠的儿子。航运公司说，轮机长随船去连云港了，返沪时间尚未定。撂下电话，我立刻乘车去找屠师傅的儿媳。原来是儿媳有私心，竟擅自把公公的养老金和一居屋的租金统统拿去帮大儿子还债、为小儿子戒毒，竟抛下老人不管了！我当即将情况向退管会汇报，退管会领导觉得此事关系老屠的切身利益，必需走司法程序，请律师出面打官司。杨律师是退管会常年聘请的法律顾问，我们就请他“出山”。杨律师待老屠的儿子回沪，就电话约他到敬老院面议此事，并特别叮嘱把其父领取养老金的银行存折带过来。

　　这天上午，在院长办公室，由我主持了这场有院长、杨律师及老屠父子共五人参加的协调会。会上，杨律师的发言有理有据有情。轮机长承认自己在对待父亲的养老问题上没有尽心尽力，表示会尽快把拖欠敬老院的钞票补齐缴足，并保证以后不再拖欠或迟缴。只是眼前家中资金周转确实存在困难，请求敬老院再宽限数日。我们和院长见他态度诚恳，便同意了。最后，在老屠师傅的坚持和要求下，会上一致决定：老人的银行存折交给院长负责保管，按月代领代缴，老人住房的租金由其子按时送交敬老院。我则负责督促与提醒。

　　老屠师傅的养老问题终于圆满解决。为了不影响敬老院的日常开支，我主动提出先从我的股东账户上提取四千元，帮老人垫付还清敬老院的欠款。院长听了很感动，老人的儿子更是激动地站起来，紧握我的手，一连声地道谢。

　　两年后，老人去世了。因我和老人在同一个车间共事近三十年，退管会专门指派我参加追悼会并致悼辞。十多位老同事、老兄弟闻讯后从四面八方赶到杨行殡仪馆来为老屠师傅送别。我在悼辞中介绍了老人平凡但又坎坷的一生，说到动情处，我放下稿子，回忆起在那火红的年代，老人和大伙为新中国的钢铁工业大打翻身仗而日夜奋战的感人往事。与会者抹着眼泪，唏嘘不已。老人儿子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自责平时父子之间沟通太少，对父亲了解不多，理解不够，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此生再也不能弥补了。

　　3 认了一个干女儿

　　居住在吴淞地区的老孙师傅原是厂里的白铁匠，技艺精湛，待人和蔼。他与老伴年逾古稀，体衰多病。二老的饮食起居全由已离异的大女儿照料。大女儿仍在工作，一人要照顾两位多病的老人，深感力不从心。她跟我商量后，便把病情较重的父亲安置在附近的一家民营敬老院里。我经常去敬老院看望老孙师傅并送上补助款。

　　一天，老孙在午睡中安然离世，我闻讯后立即乘车去敬老院为其料理后事。由于护工疏于看护，老人身上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异味，几位同住一室的老人只能无奈地坐在室外的走廊上叹息。老孙的大女儿情绪激动，泪流满面，嘴里骂骂咧咧的。

　　我见状，便捋起袖子，从锅炉房端来热水，为老孙揩洗下身，让大女儿帮他父亲擦拭上身。我安慰她说：组织上派我来给你父亲送行，请你节哀。你有什么委屈或要求，事后可以通过组织上协助来解决。你的父亲辛苦劳累了一生，让他安心地离去是做晚辈最大的孝心！听了我的话，她含泪默默点头，情绪安定多了。

　　我们为老孙清洁了身体，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裤。殡仪馆的车子把老孙的遗体载走了。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子，老孙的大女儿禁不住伏在我的肩头放声恸哭，并一定要认我做干爹。

　　过了不到一年，老孙的老伴也去世了。不久，老孙的大女儿办了退休手续，尽心照料在复旦大学读书的闺女。干女儿有情有义，常带着闺女来看我和她干妈，亲热得像一家人。

　　干孙女念的是文科，自然就和我多了许多共同的话题。我把自己出版的三本小册子赠送给她，她说要认真“拜读”。我们祖孙二人成了真正的忘年交。

　　4 这场婚礼很特别

　　????干女儿过去的婚姻破裂，缘于夫妻二人都沉湎于搓麻将。她是“小来来”，“解解厌气”，她的丈夫却是越搓越大，结果“越大越风凉”，输得倾家荡产，几乎要卖房子还赌债。这样的婚姻自然不能再维持下去，夫妻终于分手。后来，干孙女大学毕业，成了中学语文教师。她多次征求我的意见，想让都独守空房的父母复婚，破镜重圆。我当然举双手赞成。

　　那天，在干孙女的召集和主持下，她的爷爷、奶奶、七姑八姨均到场，我和老伴当仁不让地成了“特邀嘉宾”。干女儿的前夫在众多亲友面前作了检讨，并当场写下了戒赌保证书。我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希望他像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一样说到做到。干女儿前夫说：“闺女现在有对象了，我当爹的又高兴又觉得惭愧。我今天表个态：闺女一天不出嫁，我和她妈一天不复婚。到了闺女结婚那一天，我一定牵着她妈妈的手，请大家都来赴宴并做见证，我们要共同举办一个两代人的隆重婚礼！”一番话语惊四座，众亲友都鼓起掌来。我心里感叹：浪子终于也回头了！

　　后来，婚礼果真如约举行，他们一致邀请我当证婚人。在这场特殊的婚礼上，平时不善饮酒的我，因为颇有“成就感”，竟然忘乎所以地多喝了两盅……

　　年复一年，多少个寒暑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或上门走访，或去医院探望，或赴敬老院慰问，给这些为国家建设付出辛劳一生的高龄老干部、老同事们送去组织上的问候、关怀和温暖。每次，他们总是紧握我的手，又是让座又是沏茶，把我当亲人一般，拉家常，忆往事，叙友情。每当告别时，他们会执意送我一程又一程。回首眺望，他们或在公交车站台，或在医院和敬老院的大门口，佝偻着身子，恋恋不舍地朝我挥手致意。此时此刻，我总会感到胸口发热，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老领导、老同事，请多多保重啊！共和国不会忘记你们，子孙后代不会忘记你们，你们是我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