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在镇江金山寺的一条坡道边沿,偶然见着这种花,问僧人此花叫甚,僧人合十说不识。近些年,上海街头的小部分绿化地里也出现了这种花,问花工是什么花,花工摇头语不详。
每当与此花邂逅,我便向人垂询学名。去年,在曹家渡花鸟市场看到这种花,店主人告诉我它叫“zi jing hua”(音)。如何写呢?慎重起见,问了几个店主。有的说,就是香港的区花“紫荆花”,我心里予以否定,彼花为木本,而此花分明是草本;有的说,就是紫禁城的“紫禁”二字,我亦未予认可,北方宫墙内不可能长期养此花。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曾经想起供职于上海植物园的通讯员邬志星,他该知道的,但研究花卉毕竟不是我的专业,就一直没有上门请教。于是,问号至今宕着。我脑子里记的是小时候祖父给它起的名字——日日有。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还在念小学。一日,与同学结伴去溪对岸登山游玩,归途中在“下寺”歇脚,发现石阶旁长着许多花草,其中有一种花,细茎四逸,整型丰满,花朵单层5瓣,玲珑绿叶映衬着亮丽红花,煞是好看。我觅得一根竹片,小心翼翼地掘起一棵带回家中,找来一只旧陶盆,取土栽上。问祖父这叫什么花,祖父沉思片刻说,“让我想想”。
我将花盆搁在路边向阳的溪石墩上。家乡气候温煦,这无名花努力地长,日见旺盛,不间歇地开放。路过的乡亲每每驻足,惊诧其鲜艳,赞语连声。有人再次问我祖父这是什么花,祖父笑着相告:“这花叫日日有,是我孙子栽的!”原来,祖父已经想定了花名。他的夸奖让我满心欢喜。
在这里补一笔似有必要:文前述及的镇江道侧、上海街头和花市所见,无不是在盛夏季节,印证了这种花对气候的个性化界定。
随着年岁递增,我慢慢悟出了“日日有”的寓意。祖父年轻时怀着希望下南洋打工,由于水土不服经常闹病,他母亲担心“独苗”发生意外,反复捎信催他归来。当时家道贫寒,吃了上顿愁下顿。怎么办?祖父一心想着斩掉穷根,遂带领全家开办了加工米粉的小作坊。这是一种苦力活,总是“从鸡叫做到鬼叫”。还得靠天帮忙,因为晾晒米粉有赖天晴,太阳越毒越好。那个年代,地瓜是每家每户的主粮,大米罕见,做米粉的原料常常短缺,维持生计难啊!不断开花的日日有,蕴涵着祖父的心愿——盼望每日都能有点收获。
祖父质朴善良,一生勤勉,为全家老小操碎了心。他翻身不忘本,知恩图报,一解放就支持小儿子参军,并把希望寄托在其身上。有一天,小儿子来信说在外面物色到对象,还随信附了一张那位女孩演出时的剧照。祖父的脑筋仍然停泊在旧意识的“枫桥边”,看了照片马上指定我回信:“那是唱戏的,靠不住,绝对不能要!”小儿子听而从之。始料未及,多年后的“文革”期间,儿子因妻舅被冤为“反革命”受连累而遭遇不公,调离某军事基地领导岗位,“转业”去了他方。提起往事,祖父难免黯然神伤,认为是“当初主意太大”导致的结果。祖父只会从自身找原因,要他透彻认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休戚相关,在那时是不实际的。
1968年仲夏,老家拍来电报:“祖父病危,速回!”那年我在浙江省军区“接受再教育”。获悉后连夜动身,在杭州买了一挎包祖父最爱吃的云片糕,心急火燎往家乡莆田赶。在县城汽车站遇到一位远房婶娘,不幸被告知:“你的祖父已经走了。他没等到你,眼睛迟迟不肯闭上。”晴天霹雳令我立刻潸然泪下。祖父曾对我说“看着日日有就像看到你”,而今日日有依旧默默绽放,祖父却不在了。我沉重地迈进祖父生前时常枯坐的门坎,泣不成声,手中的云片糕散落一地。
孙辈里祖父尤其疼爱我这个大孙子。小学5年您让我同寝一床,说我身体暖和得“像火笼”。高中的最后一次家长会(1962年),您徒步几十里赶去学校,听班主任说我升学“很有希望”,您难得那么高兴,回家后叫我母亲炒了一盘米粉,自己舍不得多吃,却不停地夹给我。您边喝地瓜酒边对我表扬鼓励……此情此景,今天依然摇曳在我的思念里。祖父,中国农民,您就是为希望而活的呀!
希望之火相传,路未央,生生不息。人世间,真正沁心的莫过于同一片屋檐下的关爱,真正持久的莫过于殷殷血脉之情。这种情如同涌动的波澜,其涛声永远依旧。
我不必再另行打听此花学名,祖父取的名字最响亮、最美丽。日日有,牵情的花,托梦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