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国路就在我家的右拐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里方圆5分钟的步行路程就有三爿小菜场,而和小菜场结伴而生的路边小吃摊,总是上海滩的一大风貌。我就读的淮二小学是下午上四节课,我发现一位叫国良的同学在第四节课时总是不见了。有一天放学后,我在兴国路上看到他在帮人氽萝卜丝油墩子。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班主任庄老师也不责备国良缺课,有一天,趁国良不在,他对全班同学说国良家庭有困难,希望大家能够捐献一点粮票给他。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她说:我们自家也不宽裕,但是应该帮助困难的同学。当晚,我拿着母亲给的粮票和当时在外就餐时要用的“就餐券”兴冲冲地赶去国良的家。国良妈妈借着弄堂里昏暗的路灯,在水龙头下洗衣服,她用围布擦了擦手,接过粮票操着皖北口音连声说谢谢、谢谢,又朝里屋喊话:“国良,同学来了!”
我走进屋,一间20来个平方米的前客堂,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盏25支光的吊灯就是全部的电气设备了,用白色道林纸裹了裹权作灯罩,棕绷放在两条板凳上,就算是床了,有一个床连棕绷也没有,就是两块“排门板”(当时商店打烊后要上“排门板”保护玻璃橱窗),上面一条没有被夹里的旧棉絮。国良在一张破旧的方桌上做写字课的作业,两个妹妹坐在方桌旁边,大一点的妹妹用一个啤酒瓶盖在“拆纱头”(当时穷苦人家在旧棉织品上拆下纱头,又叫“回丝”,卖给工厂一斤可得壹角伍分钱)。
国良爸爸一年前以所谓的“反革命”被遣送青海劳改,一家四口的生活全靠妈妈在龙华拉“塌车”(一种载货的平板车)的微薄收入来维持。在我们升六年级时,就是这样的苦日子也不让过了,国良全家被注销上海户口,遣返安徽农村。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政策开放,又是在兴国路小吃摊见到国良在卖烘山芋,再次见面,他显得老了,才30来岁,鬓脚处已有白发,烘山芋时的烟气把脸庞熏得黑黑的,他胡子没刮,戴着袖套,上衣被烤炉溅出的火星烧成一个一个的小洞……几天以后,我选了几件旧外套给国良送去,他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从前客堂搬到后门侧的汽车间了,他和老婆、三个孩子围在一台9英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前,倒也其乐融融。国良执意要请我吃晚饭,把我带到兴国路、泰安路口的一家饭店。
“我赚的钱肯定比你多,以后就不要给我送衣服了,”他压低嗓音告诉我:“在浦东买了套房子,但是不能让派出所知道的。”见我似乎没有完全听懂,他又说:“你知道的,我的户口还在袋袋里,还在跟他们搞呢。”(意思是要派出所允许户口报进。当时外地居民到上海长住要报“临时户口”,俗称“袋袋户口”。)国良买了房子,对于当时月工资41元的我来说,不啻是一个震惊,他那布满皱纹的脸,那被烫鳝鱼的热水泡得白花花的双手,在诉说着震惊背后的故事。我后悔送他旧衣服,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不过,就在第二天,我看到国良穿着我的那件旧“的卡”中山装在烘山芋了。
去年六月,一位移居美国多年的老朋友回上海讲学。他和我谈起非常留恋兴国路的小吃摊,说当年上面放一个鲜虾的萝卜丝油墩子是跑遍世界也吃不到的美食。我想起了国良,他或许知道哪里还有卖这个的。我拨打国良的手机号码,停机了,我想他一定是换了号码还没有通知我,在兴国路上起早摸黑、含辛茹苦数十年之后,国良值得过一个安逸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