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炎夏时节。回母亲家,见嫂嫂在夏晒,大衣柜、旧皮箱兜底翻起,衣物堆满阳台。我随手帮忙整理,发现自结婚以来的衣物嫂嫂都一直保存着,不舍丢弃。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扇门”,哥哥是一样的脾气,历年订阅的《科学画报》《兵器知识》《航空知识》,床边桌底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几十年前的中学、大学教材、笔记占据着书柜的大好位置;胶卷相机、旧款数码相机、摄像机、大小三脚架、单反机身、长短镜头堆得像小山;不再穿的衣服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新衣新鞋反倒挤在一边。
再大的储藏空间也架不住只进不出,于是,柜门一开,好容易塞进去的东西就滚将出来;柜顶上纸盒堆到天花板;家具和家具之间随手要用的或者以为随手要用的物件见缝插针。家里满成这样,要即时找一件东西,可就难了,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找到。不过找寻过程中也会有意外之喜,久觅不得的某样东西突然现身,为不肯处理旧物提供了充足的理由,知道过往的人生有物可证便安心了。
我有时会笑话这些小小的混乱,但心里知道这和小气、吝啬无关,身处物质过剩时代,动辄毁旧建新,我喜欢这样一种爱惜物品的生活态度。读《物尽其用:老百姓的当代艺术》,一位收藏了上万件旧物的老太太说,“我千方百计地留下这些东西,为的是要延续它们的生命”,老太太眼中一卷花布头、一个不会动的发条玩具都是有生命的。当旧物与身心相连,便折射出无以言说的情感寄托。父亲去世后,为方便母亲出行,兄嫂购买了有电梯的高层住宅,但哥哥坚持不肯换掉父亲生前买回的布艺沙发。如今十二年过去了,沙发弹簧塌陷,脚轮也换过几次。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工作极其忙碌的哥哥把自己扔进旧沙发里,舒舒服服地斜倚着,不变的姿势,仿佛倚靠父亲的怀抱。
惜物之人必是念旧,爱咀嚼人生况味的。所惜之物的价值,非金钱所能衡量,或在时光的绵延,或在情感的积蓄,或在重睹的欢乐,或在日常的亲切,或在愿景的珍贵。喜欢这样的描述,“春日里读旧信,那些生命里的秋天,又一次无声地经过我的窗前”。日升日落,旧物静默,在岁月的回声和尘埃中堆积出别样的意蕴,与生命的流逝融为一体。
一直记着很多年前的一次心痛,是读到介绍《城南旧事》的作者林海音的文章。林海音的婚礼盛况,林海音从出生到成长到创作到家庭的种种文件、证物,一应俱全精心保留。与此优容精致、从容不迫的生活状态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很多年来我们生活记忆的粗粝简陋,生活情景的印证、累积与传世被置于生存需求的末端,甚至无奈放弃。每一次“运动”,首当其冲的是旧事旧物旧人,但凡与旧时代有丝缕关联,活生生斩断剥夺,“扫地出门”。家里两本老相册,相角固定着的许多“天窗”十分触目,与那些黑白影像一起消失的,是先辈长者们无可复制的音容笑貌、身世故事,让后人的瞻仰怀念,干涩扁平,落于空茫之境。
检视我的衣柜,在底层也收着一包旧衣,20岁生日母亲的礼物,一件黑白条纹的短袖衬衫;怀孕时母亲亲手改制的衬衣,胸前背后打了细密的褶皱;女儿婴儿时戴过的围兜,母亲女红精致,一针一线透着迎接初生的喜悦。这个小小的包裹浓缩了我的人生印痕,是我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