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浙江海盐一个大家族,我有22个长辈,72个平辈。22个长辈中,能活到90岁的,一个也没有,80岁也很少,72个平辈中,将来不知道(但愿他们个个都比我活得长),眼下也为数不多。而从小孱弱多病的我,自以为活不长久,却稀里糊涂活到了90岁,而且后劲似乎还很足,套句秦绿枝的用语,“还有得活哩。”
我不知道90岁人的心态是怎样的或应该是怎样的,反正我自从懂得“心态”这两个字的含义以来,从十多岁到90岁,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心态:乐观豁达,随遇而安,努力工作,尽情玩乐,兴高采烈地活下去,同时也不排斥随时随地离开这个世界。经历了1966年那次九死一生的劫难,我对生死之事看得十分平淡,多位文坛精英匆匆离去,更使我感到生命短促无常非人力所能挽回。我非常欣赏诗人赵丽宏赠我的诗中的一句:“你的五彩长河中,90年其实也只是一瞬。”正因为是一瞬,所以要特别充分地利用每一天,特别精彩地过好每一天。我从来不愿把宝贵的时间用在保健养生上,经常以不睡午觉为例向睡午觉的朋友夸言我一年至少比他们多出15天,殊不知睡午觉这个良好习惯可能使睡午觉朋友的生命延长好几年!
秦绿枝在《九十岁》一文中夸我有福气,因为我有个贤内助,这个家一大半靠她支撑着。此话只说对一半,因为我还有个孝顺女儿,还有个孝顺外孙,他们事事都替我们着想,把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现代家庭中,光靠老的互相支撑不行,还得有小的扶持,老小步调一致,才是最美满幸福的家庭。我感谢上苍赐给我这样一个美满家庭。当然这与我自己达观开明、积极向上,也是密不可分的。老人要有老人的风采,老人的典范,否则小的没了准绳,很可能会迷失方向。
90岁生日次日,干女儿唐清慧请我们全家到莫干山新开辟的裸心度假村去,说是我超年龄负荷,应该在那里好好休养两天。到目的地后,同行的台大洪明洲教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里到处都突出一个“裸”字,看样子要脱光衣服玩哩。我不相信“裸玩”之风真已吹进这个闭塞的小山谷,但心中也不免有点疑虑。后来坐电瓶车在山间兜风,开车的小伙子说,裸心其实就是静心,要丢开一切烦心事儿,全心全意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在裸心谷的两天,我确实是这样做的,最大的收获是畅快地呼吸未被PM2.5污染的空气,观赏成双作对的白头翁在松木间嬉戏,你再大声说话也不怕被人听见,因为周围人迹全无。
90岁生日,我还有一件特别舒心的事儿,就是上海某报以巨大篇幅刊登了我关于好莱坞电影在老上海的谈话。长久以来,曾经从事美国电影的我,一直不大愿意接触这个话题,1979年秦绿枝复出主编《艺术世界》邀我写稿,我也婉言拒绝。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去年10月31日,那天的《人民日报》要闻版刊登了李岚清的一篇文章《介绍一首六十多年前的校园流行歌曲——月光和影子》,内容说江泽民托他查找这首歌的原始曲谱,李为此专门请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歌剧院几位教授,还有另外几位歌唱家共同研究,从多种版本中整理恢复了江泽民吟唱的那个版本,并将其印在报上,供大家分享、欣赏。这个报道使我惊喜,《月光和影子》(Moonlight and Shadows)不就是美国老电影《丛林公主》的插曲吗?唱这支歌的不就是好莱坞女明星桃乐赛·拉摩吗?当时上海滩爱看美国电影的哪个不会哼上几句?咱们的国家领导人退休后还乐于此道,并愿把他的所爱和全国人民分享,这种胸襟,这种执着,使我肃然起敬,同时也深感我对当年从事的工作讳莫如深完全没有必要。恰逢上海那张报纸要对我进行采访,我便欣然接受,毫不隐讳地说了我要说的一切,并把那次专访作为对自己90岁生日的一大贺礼。事实证明,上世纪40年代的美国电影和电影插曲并不是毒蛇洪水,靡靡之音,相反,它们给了人们很大的艺术享受,至今不是仍有很多人在怀念它们,谈论它们,吟唱它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