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淋漓的江南之夏,一个人趴在四方饭桌上写作业,一题题,全是和内心世界无关的筹谋与算计。
十岁时的世界因此裂分为区隔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是种子一样孤独的内心,它经常在黑夜与梦境中爆发;一部分是与视觉、感受密密纠缠的外物,包括脚下眼神诡异瑰丽的花猫,砖木结构泥土地的乡下老屋,门前可以爬上去眺望远方的苦楝树……做作业的同时,书包下还压着一本潮湿缺页的《警世通言》,我总有办法对付那些无趣的时光,应用题里的小明辛苦地向东走三百米,再向北走五百米时,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也缓缓前来——“浑身雅艳,遍体娇香,脸如莲萼,唇似樱桃”,及至抱着百宝箱沉江,那面容更是烈焰缠绕,美如涅槃。神秘而悲伤的半文言故事将这个午后变成了暗香浮动的梦境。
苦楝树的紫色花还有栀子和丁香的味道一起穿堂而来。而我昨晚还在与妈妈又吵又闹,哭肿了眼睛。江南梅雨,我却既不能蹚水,也不能像同桌那样把漂亮的脚高高搁在凳子上。穿着一双矮帮的丑陋的黑雨靴值日,弯腰扫地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巫婆。我不大看得明白风流领袖的杜十娘为何要舍弃“翠钿金钏,锦袖花裙,鸾带绣履”的生活,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李甲身上。我就想要一双彩色高帮的雨靴,而我之所以没有,原来不是妈妈不答应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缺少一个百宝箱。
那百宝箱是一个锁得牢牢的描金文具,起初我深陷在有关杜十娘衣裙风姿的感官煽惑里,并没有在意到它。及至杜十娘知道自己被卖后取钥开锁,一片光芒才耀花了我的眼睛,内中种种“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玉箫金管,古玉紫金,夜明之珠”当然都是我无法想象的,但是重峦叠嶂的句式本身就足以让我目眩神迷,而将自己与这诸般异宝一并怒沉,又让当时的我觉得特别解气。
从王实甫、汤显祖到冯梦龙甚至日本近代的森鸥外,千古文章都是将杜十娘这样的女子作为歌颂和同情的佳人,她们深情、脆弱、多疑而决绝,追求着一种精神化的性爱,并用泪水和生命,将之调配成最猛烈最惊魂的个人主义,一旦不能如愿,那就玉石俱焚。其实杜十娘朝向新生活的私奔还没有遭遇最后的失败,就选择了化蝶纷飞。她应该只是恨李甲吧,顺带就恨上了整个世界,包括她自己。没有什么能敌得过内心的绝望,当一颗种子的生机全都化作成疯长的藤蔓,情感密布的人生就失去了可供穿越、驻足和转寰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