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招收学生,每年送别学生,他们跟着我学习三年,成为硕士和博士。分别的夏天,我们总要一起吃餐饭,我不让他们请我,愿意是我请他们,他们说要谢谢老师,可是我说要谢谢他们,他们选择我当导师,给我荣幸;他们听我讲课,把我讲的那些未必正确、未必有用的话一字一字地写上本子,记在心里;我写出的文章,出版的书籍,他们买了读,还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他导师写的;我用我的一点儿完全不够的知识和艺术引导他们,他们用幼稚、干净、无比年轻的热情和灵感围绕着我,我在他们面前得到的快乐和鼓励是那么充分和由衷,我在很多别处的暗淡和失落,他们总是用不被察觉、最细腻的方式为我收拾。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其实非常依赖他们,在他们面前,我心里非常亮,非常安全,他们也是牵着我的手行走和成长,我被他们爱惜,因而也学习着更像一个导师。
刚才又是一次告别前的吃饭。围坐在我研究所的桌前。这是我和他们上课、讨论、说过许多开心话的地方。菜很朴素,心里也都很朴素,还有最朴素的生煎馒头。在讲课和听课的地方,这基本就是这一生最后一次的围坐了,一个不缺,统统到齐,明天,他们各自奔往最远的北方,最远的南方,然后,他们需要继续努力,然后就结婚了,有了孩子和操劳,有了年岁的飞快的增长,而我也飞快老去,再要这样约了一个夜晚或白天归拢来安静坐下,吃朴素的菜,吃最朴素的上海生煎,天真地嘻嘻笑起来,没有可能了。
我平时上课,休息的时候,会兴奋地拿出钱,让他们去不远的路上买那著名的生煎,我的这个小小的研究所的房间里就不仅有儿童文学的味道,咖啡的味道,生煎馒头的味道也同时诗意昂然了。我的学生们,无论来自哪个省份,都喜欢儿童文学,也渐渐地都喜欢咖啡和生煎馒头,这成了我和他们的最特别的记忆内容、生命画面,他们以后都会写进回忆录。
我说,我们听听歌吧。
我不相信有几个“老三届年龄”的教授会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听流行歌曲,而且经常是我放给他们听,唱给他们听,而且对他们说:“要学会这首歌哦!”
今天晚上,我和他们一起听《有你真好》。
他们都不知道这首歌。他们有时没有我时髦。
我告诉他们这是小虫唱的。小虫是个男人,不是偶像派,长得普通,胖胖的,不年轻,但是他这首歌唱得真好,微微的笑容,悠悠的气息,许多深切的体会,在忧郁的声音里唱出来。他唱道,每个人都想快乐,有多少人可以拥有?人海中,你遇过谁,那个人,你一定没有忘记。有人说,要爱自己,往事不值得再回味。还是会想起从前。
歌声是从我的手机里放出来的,我的手机里有很多歌。
小虫唱道,花花世界,花开花谢,不用我开口,你都能感觉;人来人往,过往云烟,只要我受委屈,你都在我身边。我想说,有你真好。
我有我的学生们真好,他们有我,也许也很好。
六月夏天的晚上,在我的研究所里,我讲儿童文学讲童话的地方,吃完了也许是最后的一次很温暖的饭,我们听着歌,心里跟着唱,有你真好!
然后,我们走到外面,我要回去了,他们也要去整理明天的行李。我和他们一个个拥抱。我想对一个个说,我们都不要流泪啊,可是都已经流泪。我想说,好好工作,活得优秀一些,可是我知道根本不需要说,三年里他们早就知道。我想说,很快我们又会见面的,你们来上海,我也会去你们的城市,也许我在哪儿演学,你们恰好坐在下面听,如果这样,你一定要朝我招招手,那么我会讲得更精彩,让你能自豪地把掌声鼓得最响。但是我也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未来,是应该我坐在下面听他们讲,我把掌声鼓得最响,我为他们骄傲!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上了车,我摇下车窗:“我走了啊!”
我走了。我慢慢地开,看着后视镜里的你们。我已经看了你们三年。你们怎么都那么可爱,那么正直,那么智慧又灵巧。你们有那么多不懂的事物,因而你们都活得清清爽爽!你们终究都能学会了过日子,过人生,可是你们还是都能干干净净的对吗?因为你们是在童话的故事里、课堂里度过了一千多天的,一千多天的我们的共同日子。童话是我们的导师,我们都是它的学生。
我们应当是可以不害怕什么的。
世界应当是很欢迎你们的。
我很爱你们。
我的蓝颜色的车拐弯了。
再见,我的亲爱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