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拉我十几岁个辰光,每到过年前个一个礼拜,印象最深个就是一片忙碌,屋里向要大扫除,玻璃窗揩清爽,地板用老碱水刷一遍,板壁浪个糊墙纸也要换上新个,搿种上蹿下跳个生活,爷娘就交拨我了。另外,上海人家侪要磨一缸糯米粉,包猪油黑洋酥汤团比干粉细腻,搿个生活我也逃勿脱。阿拉祖籍是浙江绍兴,过年有三只菜是准定要备齐个:水笋烧肉、黄鱼鲞烧肉、黄豆芽烧油条子。水笋用淘米水发好后,也要我切。姆妈一再关照:切得越细越好。其实迭个辰光弄堂里自有乡下人掮着长板凳来叫唤切水笋个,腔调就跟磨剪刀一样,但是姆妈要省几只角子,叫我切。满满一大砂锅水笋切好,勿但手上起泡,浑身骨头也散脱了。
所有生活停当,养辣一只青花大海碗里个水仙花一声勿响个开了,寒冬腊月光线勿足个后厢房就弥漫起淡淡个幽香。接下来阿爸买来红纸头,裁成长条写春联,伊是照着毛主席诗词写个,写好后要我跟伊一道反复读几遍,生怕写错脱。贴好春联,弄堂里就响起了鞭炮声,我想下楼看闹猛,被姆妈一把捉牢,要我摊蛋饺。心里一百个勿情愿,唉,我哪能像童工一样苦啊!再一想,四个哥哥侪辣海外地,最远跑到黑龙江跟新疆,过年了,伊拉会勿会回来呢?
四个哥哥总有一两个会辣搿一年个春节回来探亲,我也盼望伊拉回来。哥哥回来总会带点土特产,屋里向个小菜也会好一点。晓得伊拉回来了,上海及周边城市个亲戚也更有理由来拜年了。哥哥们(后来再要加上嫂嫂们),我个七大姨八大姑还有堂兄弟表兄弟等等,有辰光正好同一天来,济济一堂,欢声笑语,屋里向个地板辣抖豁,水仙花个叶子也辣抖动。吃饭要开两桌,圆台面摆开要分先后,凳子勿够到邻居屋里去搬。我帮姆妈打下手,顺便偷吃一只蛋饺一块熏鱼,搿是我个福利。到了廿岁出头,我也会烧整桌头个菜了,围单一系神气得很,亲戚侪表扬我烧得“跟饭店里一样”,我个诀窍其实就是多加味精多加油。老酒吃过三巡,大家就会交换各种小道消息,送菜个辰光听到几句,耳朵竖得老高,阿爸事后关照我:“勿要到外头乱话三千啊!”
大家来拜年,吃饭问题还好解决,夜里睏觉就麻烦了。我记得有一年过年屋里向共总有十四个人,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只阁楼,再打只地铺,算来算去只摆得平八九个人,还有五六个哪能办?我真替姆妈捏把汗,想勿到她大将风度,照样笑嘻嘻,还吩咐我去烧一锅浆糊,要拿我四个从杭州来个表兄表姐糊辣墙头浪,真是笑煞人。最后,姆妈领伊拉到楼下前厢房去睏,这家邻居正好去乡下过年,姆妈事先跟伊拉要了钥匙。
还有一年,阿拉屋里向来了一位老长辰光勿联系个远房亲戚,听说辣香港发了小财,伊到了上海就住进南京西路华侨饭店,每夜天14块港币,相当于当时职工平均工资个四分之一,老吓人噢。我跟阿爸去看伊,搿是我第一次走进高级饭店,大气勿敢喘,脚底下打飘。进了客房,吃过奶油蛋糕跟仔咖啡,收下见面礼(红包事后要上缴个),有人笃笃敲门,是服务员来送开水,亲戚接过热水瓶,表示“三克油”,随手塞拨伊两块港币。我又吓了一跳,搿是资本主义社会流行个小费嘛!再讲两块港币太结棍啦,当时老虎灶里泡瓶开水不过一分洋钿嘛。更过分个是,阿爸向迭位亲戚宣传祖国个大好形势总共花了一个半钟头,服务送了四趟热水,进账八块港币。我真想跳起来跟迭位香港亲戚讲:爷叔,开水我去泡,小费侬就拨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