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抢救工作的曲折艰辛
在此不妨让我们从郑振铎为公家购得《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一书的经过,来了解一下郑振铎践行这一抢救工作的曲折艰辛之一斑。因手头拮据,囊中羞涩,郑振铎最后是用公家的钱为公家购下这部《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以下简称《杂剧》)的。这部《杂剧》是明代赵琦美抄校本,其重要性不下于孤本的被发现。郑振铎在完成于1940年10月17日的《跋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一文中写道,根据他的研究,他相信应该有存世的珍贵元明古今杂剧尚未被发现。后来他看到北平图书馆月刊上丁芝孙的一篇跋文,果然从中发现相关线索,郑说当时“我惊喜得发狂!我的信念被证明是确切不移的了!这些剧本果然尚在人间!我发狂似的追逐于这些剧本之后”。郑振铎好不容易打听到与此书相涉的丁氏、赵氏的联系方式,不料丁氏却已作古,赵氏也在“八一三”战火中罹难。丁、赵家人也不知此书究竟。就在郑振铎大感失望之际,他无意中从来青阁书庄杨寿祺先生那里获悉,有人在苏州发现有这些剧本,持有者分别为唐姓、孙姓二人。郑立刻联系杨,请他代为购置。据杨寿祺当时反馈的估价,在唐、孙二人那里各花上1500元一共3000元,即可购全整部书。之后的经过,郑振铎后来这样写道:“隔了几天,杨君告诉我说,这部书凡订三十余册,首半部为唐某所得,后半部为孙伯渊所得,都可以由他设法得到。我再三地重托他。我喜欢得几夜不能好好的睡眠。这恐怕是近百年来关于古剧的最大最重要的一个发现罢。”
《杂剧》一书有了眉目,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为此,郑振铎联系了北平图书馆,后者也欣然表示乐意购置。不料购书款刚有了着落,事情却陡起变化:杨君告诉郑振铎,唐君的半部《杂剧》已谈得差不多时,却被孙伯渊捷足先登购下。现在全本《杂剧》已都在孙手中,孙持此书“待价而沽”,表示“非万金不谈”。郑振铎听后说:“我觉得即万金也还不算贵。这些东西如何能够以金钱的价值来估计呢!”话是这么说,可是一万元对北平图书馆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他们只能无奈表示:“书价如此之昂,只好望洋兴叹矣。”
这一来却急坏了郑振铎,“我一面托人向孙君继续商谈,一面打电报到教育部去”。最后终于得到当时的教育部长陈立夫支持,同意购置。最后郑振铎亲自和孙伯渊谈妥以9000元成交。不过让郑振铎抓狂的是,陈立夫同意拨给的款项一时无法到账,暂时必须由郑振铎设法垫付,“而孙君却非在十几天以内交割不可”。郑只得先答应孙。之后他往教育部“打了好几个电报去。款的汇来,还是遥遥无期。离约定的日子只有两三天了!我焦急得有三夜不曾好好地睡得安稳”。最后还是向人告贷才缓解了此燃眉之急,从而将《杂剧》珍本书完整地购下。郑振铎事后自况:“当时,取到书的时候,简直比攻下了一座名城,得到了一个国家还要得意!”这也难怪,《杂剧》里有242本杂剧,其中有一半是湮没几百年的孤本。元代人所写就有29种。很多还是稿本、抄本,没有刻印过。郑振铎在《劫中得书记》中写道,这部多年来已被众多藏书家普遍认为佚亡的书的突然发现,“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增添了许多本的名著,不仅在戏剧史上是一个奇迹,一个极重要的消息,一个变更了研究传统观念的起点,而且在中国历史、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上也是一个最可惊人的整批资料的加入。这发现,在近五十年来,其重要,恐怕是仅次于敦煌石室与西陲汉简的发现”。
还值得一提的是,《杂剧》的出现比莎士比亚的剧本还要早300多年。现代作家叶灵凤在《版画图籍的搜集功臣——悼郑振铎先生》一文中写道:“抗战期间,他(郑振铎)仍留在沦陷了的上海工作,隐名改姓,进行抢购流落到市上的公私藏书,他在这几年的工作当中收获极大,为国家保存了不少文化财宝,尤其是发现脉望馆旧藏的元明杂剧二百多种,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盛事,因为这一批经过名家抄校的元明戏剧,许多年以来久已被藏书家认为已经佚亡,现在竟由于他的努力,又被发现而且归之国家了。”而可以印证我在本文前篇即提及的郑振铎爱书“境界”的,是他所说的下面这番话:“这‘书’(指《杂剧》。引者注)是‘得其所’了,‘国宝’终于成为国家所有。我的心愿已偿。更高兴的是,完成这大愿的时间乃在民族的大战争的进行中。我民族的蕴蓄的力量是无穷的,即在被侵略的破坏过程中,对于文化的保存和建设还是无限的关心。这不是没有重大的意义!这书的被保存便是一个例。”实事求是地说,在战争时期的上海搜集、收购中国珍贵古籍文献,以郑振铎的能力,一般人还真难与他竞争。
当然也有例外,而且这种例外还让郑振铎感到格外焦虑。因为此时和他在上海“竞争”搜集、收购中国珍贵古籍文献的,不只是那些书商和藏书家,还有一些居心叵测的日本人、美国人,以及汉奸。其中有日本人还想方设法让郑振铎在这方面为他们“工作”。郑振铎妻子高君箴在《“孤岛”时期的郑振铎》一文中提到,曾有一个落水的“朋友”上门,替主管文化工作的日本特务清水做说客,说清水非常“敬佩”郑振铎,还送上一张大额支票,当即被郑振铎赶了出去,支票也被他当场撕碎。当时为家人安全计,郑振铎独自在外租屋住。高君箴回忆有一次她去看望租住在外的丈夫,郑振铎兴奋地指着屋里一堆书告诉她,“这一堆(书)是从纸商的熔炉边抢救出来的;而那几部(书),如不赶紧买,就有被投机者盗卖到域外去的危险……”还有一次,当留着长发,身穿青布长衫的郑振铎正在中国书店翻找书籍时,恰遇一个自称清水的日本特务在向伙计打听郑振铎最近是不是来过。认识郑的伙计们当即回答,郑先生好久没来了。这件事也为现代著名作家师陀所证实。师陀在《怀念“老郑”》一文中写道:
日本人是知道他(郑振铎)在上海的,也深知他爱逛旧书店。有一天他正站在旧书店里看书,一个日本人从外面闯进来,假装买书,问店里的伙计郑振铎是不是经常来。上海所有的旧书店,上自老板下至伙计,当然全认识这位老顾主。那伙计大约估计到赖是不行的,为着掩护这位老顾主,却回答说:“他长远不来了。”本人又问他住的地方。伙计又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一般卖线装古书的旧书店,店面只有一间,而且是老式房子狭窄得很。“老郑”就站旁边。他极镇静,直到那个日本人问不出所以,带着失望的神情悻悻然而去,自己才若无其事地走开。
自上海陷入日寇魔掌后,郑振铎也在暨南大学结束了他的“最后一课”。之后他就留在上海这个危险的敌占区,在日、美各色人等抢购我国地方志和善本古籍之际,虎口夺书,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抢救珍贵古籍文献之中。他的心愿就是“书籍存亡,同于云烟聚散。唯祝其能楚弓楚得耳”。唐弢说:“上海沦陷以后,日本人千方百计,掠取我国珍本古籍,席卷以去,西谛(郑振铎)痛惜这些书籍将流散域外,运用上层爱国人士的经济力量,高价吸引书贾,取得了优先选购权,这方面的争夺战是非常激烈的。”
郑振铎曾不无感慨地说道:“余以一人之力欲挽狂澜,诚哉其为愚公移山之业也!杞人忧天,精卫填海,中夜彷徨,每不知涕之何从!”郑振铎研究专家陈福康曾在一次演讲中说到,保存下来的郑振铎1940年1月5日日记记载,那天郑振铎得到消息,敌伪要绑架他,因为他的名声较大。他在敌人的机关当中,像法院、巡捕房这些地方,有一些朋友,就得到了消息,于是躲到外面。他那天在外面躲的时候遇到同事周予同,他同周说,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却有一团浩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