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塔维奥·帕斯在一首题为《村庄》的诗中这样写道:石头是时间,树木是时间,而人是石头;吹刮了几个世纪的风,盘旋着葬入石头的日夜。沉默的石头,那些已逝和将死的魂灵,埋葬着风的怒号和呢喃,这就是村庄被封存的幽暗记忆。
格非的长篇新作《望春风》试图唤醒沉睡在石头中的风,而石头就是一个个面目和性情各异的人物。小说以曼妙轻盈的笔触逐一描画了父亲、德正、春琴等十多位人物,都是些在乡村生活、劳作的普通男女,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织成了小说的经纬和纹理。从1958年到2007年,五十年的时光荡漾在将近四百页的篇幅里,真是清澈如水,天光云影,自成文章。这里没有历史的残忍,没有血泪、悲愤和故作深沉的思索,只有男女饮食,生老病死。一切皆平平常常,既无大喜,亦无大悲。也许这就是格非所理解的村庄历史,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男欢女爱,这些看似琐屑的日常生活才是不变的生活内容,而时代政治不过是变幻不定的插曲而已。格非也有意回避了对过往时代的政治做简单的评判,面对巨大而复杂的历史运动,保持谦逊、平实的态度,这恰恰是许多作家所缺乏的一种美德。
当然,格非也不会满足于仅仅描写琐碎的日常生活,在那些平凡的人物身上闪耀的情义,才是他真正的关切所在。父亲为了不牵累别人,不惜自尽而死;大队支书德正虽然木讷而多欲,却始终怀着造福地方的理想,处事也能做到依情合理;春琴、梅芳都是刚烈的女子,泼辣凶悍,但也有一腔体恤他人的柔情。在高定邦、龙英、朱虎平等其他人物身上,也都有着类似的闪光点。正是这些看似混沌未凿却有情有义的村夫农妇奠定了小说温暖的底色,让我们感受到美好。耐人寻味的是,在小说中年轻后辈的身上,我们却再难看到这种情义的闪耀。赵礼平的狡诈冷酷,斜眼的恶毒猥琐,夏桂秋的淫荡无耻,都标示了人性水准的新低。时代变了,人心在腐败,情义在贬值,这是我们从儒里赵村的前后变化所获得的一种感知。
在小说单行本题辞中,格非引了《诗经·小雅·节南山》中的一句诗:“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乱靡有定,忧心如酲,这是格非对于社会时代变化的朴素感知,但它还没有上升为历史意识。因此,在《望春风》中,虽然有对过去时代的回望,但历史运动的草蛇灰迹却晦暗不明,被轻易地淹没在过于喧嚣的情欲中。如果说人是凝结着时间的石头,那么每个人物都是一枚化石,贮存着其所生活时代的全部信息。格非给我们展示了一枚枚形状、色泽、纹理皆异的石头,却无意或竟是无力解释它们的地质成因。从这个角度说,《望春风》中其实没有历史,而只有变化。“蹙蹙靡所骋”的困境自然也与此有关。没有历史,也就没有未来的出路。于是格非只能将他偏爱的人物安置在便通庵这个暂时被遗忘的角落,这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与世隔绝,仿佛孤悬于时间之外。瞻彼四方,却只能看到时间的虚空,这虚空貌似孕育着无限的可能,实则却是一个凝然不动的黑洞。
望春风,春风骀荡,天地苍黄,石头无言。也许,只有等到石头不再沉默,宛如陨石在天际猛烈地击撞、燃烧,才会使风从沉睡中醒来,吹遍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