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库赞街很短,也许不到两百米。可是我来回走了好几趟,还是没找到克鲁尼旅馆。那家三学院旅馆倒是醒目,就在与索邦对街的路口。马尔克斯在巴黎的时候,曾在三学院旅馆住过。可目前它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克鲁尼旅馆。
终于找到了,原来就在三学院旅馆旁边!可是它实在太小了,小得根本不像旅馆,而像一家小铺,以致我贴着它的橱窗,都走过好几回了,愣是没有发现它。
橱窗边上的墙上倒是有块牌子,兰波之友协会挂的,写着兰波在这儿住过,还说“此刻我有一间漂亮的房间”。看来兰波很喜欢这家旅馆,据说还在这里写了那首著名的《最高塔之歌》(Chanson de la plus haute tour),后来收入《地狱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然后就跟魏尔伦私奔去了伦敦。
叮咚一声,我推门进去。前台坐着一个胖“卖靴”(先生),见了我就打招呼。我也打过招呼,便直奔主题:“请问兰波住的是几号房间?”
“兰波?几时入住的?”他以为我打听某位客人。
“大约一百四十五年前,1872年6月入住的。”那是兰波第三次离家出走,没钱买火车票,从香槟区的乡下,一路走来巴黎的。一个十七八岁的问题少年,同性恋者,小帅哥,乡巴佬,后来大家却赞他是天才诗人,他自己则认定是个几乎成功的商人。
胖“卖靴”愣了愣,回过神来,笑着指指外面:“原来是墙上那位啊!他住过六楼的房间。”
原来他住的是顶楼的房间(法国的六楼是屋顶,有“老虎天窗”的,相当于我们的七楼,以下类推),难怪他要写《最高塔之歌》了。“来吧,快来吧/那钟情的时刻……”即使在今天的巴黎,除了拉德芳斯的高层建筑,蒙马特的那个小山丘,一般建筑还是六楼最高。何况他又是从乡下来的,也许第一次住得那么高。想想介乎他跟我们之间的张爱玲,也就住在爱林登公寓(今常德公寓)的六楼,就自以为“高处不胜寒”,发嗲说“感到毛骨悚然”了。
“那我可不可以预订两晚,一周以后,就订兰波住过的房间?”
“让我看看,”胖“卖靴”很高兴有了生意,便殷勤地查电脑。“正好有空,没问题!”
“我是要订兰波住过的房间。”我不放心,又加了一句。
“我已经在电脑上注明了,没问题!”胖“卖靴”有点不悦了。
……
一周后,我从南法旅行回来,便投奔克鲁尼旅馆。前台这次是个瘦“卖靴”,确认了我的预订,给了我房间钥匙。
我一看钥匙上的房间号,就愣住了:“怎么变成了一楼的房间?”
“你来晚了,六楼的那间有客人了。”
“可是我说好要六楼那间的呀?你们电脑上不是都注明了吗?”
“是注明了。可现在房间没空,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过也许,我们明天可以把你换上去,你看行吗?”
也只能这样了。反正我已经住进了兰波住过的旅馆,离他住过的房间只隔了五层,况且明天就能够换上去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便像阿Q一样释然了。
第二天我去高师开讲座,讲“风景的变迁”。讲完回到旅馆,前台又是那个胖“卖靴”了,一见面就客气地打招呼:“我们已经把你的房间换上去了,行李也已经帮你拿上去了。”然后给了我另一把房间钥匙。
我一看钥匙上的房间号,又愣住了:“怎么变成了五楼的房间?”
“对不起呀,六楼的房间还是没空。不过,这间五楼的房间是面街的,看得见对面索邦的屋顶,风景好得很哎!”
“与兰波看到的风景是一样的!”他又很有把握地补了一句。
我无奈地住进了五楼的房间。推开窗子,街对面就是索邦的屋顶,似乎触手可及;连不远处先贤祠的穹顶,也变成了索邦的一部分。我想,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许听得见卢梭和伏尔泰的吵架声,或者雨果、大仲马、左拉的呼噜声。沿街往前不远,勒高夫街拐角处那栋建筑的六楼,就是萨特出生和度过童年的地方……胖“卖靴”说的没错,风景果然好得很,或许与兰波看到的也一样。
然而,这毕竟不是兰波住过的房间,离他住过的房间还隔了一层,我本来是要住他住过的房间的。
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明天就要出发去布拉格,没空再等那个房间空出来。而且谁又知道呢,也许即使我再等下去,也还是住不进兰波住过的房间;就像布拉格的那座大城堡,卡夫卡的K永远进不去一样。
况且话说回来,除了兰波本人,谁又能轻易地住进他住过的房间呢?
我这么想着,又像阿Q一样释然了,于是继续去看索邦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