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与黄金相比，白菜与碧玉的关系密切得多。 

　　证据随手可举。其一，我的家乡有一美丽湖泊洱海，苍山陡峭的身影投入它的清澈水波中，使深处绿得发亮，浅处白成一幅又一幅窄条，轻摇款摆，民间就有湖底长了一棵鲜灵白菜的传说，但传说中那白菜是玉的，而且是碧绿的翡翠。其二，明末清初才情似海却又放浪形骸的文人张岱，晚年困窘，朋友请客，吃了一顿美餐，没齿难忘，隆重将之写进文学名著《陶庵梦忆》。其中一道菜是鸭汁煮白菜帮，张老兄啧啧推崇，誉之为玉版。其三，台湾故宫博物院有一棵白菜，玉石所雕，名翠玉白菜。莹白的菜帮，碧绿的叶片，倒立着，恍惚看去如绝世美人穿了一袭曳地长裙，裙边翻卷，遥望海峡对岸，精美得让人瞠目结舌。余光中有诗咏唱另一国宝白玉苦瓜，尽抒苍凉之爱国情怀。可惜还没有一支生花妙笔赋写这棵翘首以待的玉菘。

　　哦！对了，古人是称白菜为“菘”的。这个字，从草从木，由它，我会想到石桥古柳、幽深院落、明月栏干。 

　　当然，以上说到的这些“菘”，应该都是本土生长的白菜，她们腰细腿长，亭亭玉立，不像越来越多见的、过去北方人整个冬天都离不了的大白菜，矮墩墩圆滚滚，一层紧包着一层。我总怀疑那些缺少风韵的大白菜是遥远年代的外来品种，这不仅因为它们白得像欧美人或者胖得像某些俄罗斯老妇，还因为她们怎么煮嚼起来也咔嚓咔嚓，那种脆硬的感觉，倒适合拌沙拉生吃。 

　　把白菜与黄金类比是个个案。它其实就是晒干了的土生土长的白菜。在大理以北的一些县，秋冬季节，晴朗的日子数不胜数。一大早起来，登楼远望，可见家家屋檐瓦上落了一层白霜，抹上灿烂阳光后，晶亮晶亮。乡亲们就会把从地里收回来的白菜摊上去、撒开来，让这些水灵得像隔壁姑娘的绿色食品接受霜的摩挲，阳光的吻舔。日复一日，绿叶干了，仿佛颤颤金箔，菜帮干了，仿佛窄窄金条，乡人称为黄金白菜。夕阳西下时分，晒有干菜的人家屋檐上就金灿灿一片，别有一番风景。当然，更好的风景在汤钵里——把黄金白菜在沸水中略煮，泡透，拧干，切一切，加上火腿丁、蚕豆米，煮成汤，颜色是灿黄中藏着几点白、几粒红，仿佛黄金镶了水晶，嵌上了红宝石；滋味则是一种温软的甜香，绵柔悠长。从菜叶菜帮里，还嚼得出霜露的味儿，阳光的味儿，暖暖的被窝里梦很甜的冬夜的味儿。如有客人跨进柴门，一钵黄金白菜汤，就足以赢得不迭连声的叫好，真是精彩寓于平凡。 

　　的确，“菘”字虽然典雅，白菜无比家常。即使在大都市，随便走近一家百姓的餐桌看看，眼睛十有八九会与白菜邂逅相逢——或者芋头白菜汤，或者炒得热气腾腾的糖醋白菜。白菜白菜，不就是电梯里常会遇到的时不时掏出小圆镜照照倩影的小姑娘吗？不就是小家碧玉一个吗？ 

　　也许嫁入豪门，是某些小家碧玉的远大理想。所以有人就取大白菜的嫩心，在沸水中断生，放入漏勺，再用滤得开水般清亮的鸡、鸭、宣威火腿、鲍贝等熬成的汤浇淋烫熟，做成“开水白菜”。这道川菜中的名菜，以简朴的名义推销繁琐的尊贵，很得中国韬晦文化的精髓，故能登华堂入豪室，进入国宴。相比起来，故乡的黄金白菜就坦诚直爽得多。无世故之心，有率然之性，自信自豪，而且诗意盎然，逗惹万缕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