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自古推崇的是“士志于道”。弘道,就得有胆略去面对人间秩序的重大问题,去揭示历史特别是思想史透露的维新路径。
我想,朱维铮先生(1936-2012)学识贯通周秦直至晚清,晚年却偏偏选择“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作为他的研究与撰述主题,正因为他有以道来批判现实世界、促进“旧邦维新”,以道来维护精神价值、代表社会良心的良知与勇气。
“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那三个世纪的中国,正处于“走出中世纪的过程”,却与西方的科学创新、哲学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等一概无缘,“帝国腐化,真正的根源在于专制政体”。然而,对那三个世纪,中国社会自身发生了怎样的剧烈震荡,中国文化遭遇西方文化后,引起了怎样的碰撞与变异,以及中国改革究竟该走怎样一条路,又该怎样全面评价中国文化与政治传统,人们的认识至今仍有巨大分歧。此即朱先生所谓,“音调未定”,有待“求索真文明”。
朱先生曾对我这个晚辈坦言,他晚年笔耕不止,却又凝缩于少数几部著作,就是想把他多年治学、参政、做人所悟得的“道”,以负责任的态度,通过对学术与思想要旨的结合性阐述,给今人一些道出“实相”的启发,有助于当下与未来的中国改革。
我有幸认识朱先生,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在王元化先生设于衡山宾馆的工作室。那时,王先生的工作室如同文化沙龙,经常高朋满座,各种意见自由发表,人际关系因为毫无功利掺杂而格外和谐。朱先生便是这间沙龙的熟客,我也常去叨陪末座。朱先生虽为著名前辈学者,却经常与我等晚辈晚学平等交流。
还记得,我刚出版当代思想家顾准的传记《拆下肋骨当火把——顾准全传》,便蒙他不弃,审阅后给予重要指教。譬如,他曾追问,顾准研究亚细亚课题,究竟得出了什么结论?顾准这样一位倾心于西方文明、积极向国人介绍市场经济体制、民主法治传统乃至基督教文明与骑士文明精粹的人,为什么最后却要着力指出,西方倡导的个人主义,既有推动历史前进的积极作用,也有“自相残杀”和“不顾大体”的负面作用?他其实是批评我在《顾准全传》中没有写清这些问题。我后来在《读书》杂志,发表八千字长文《顾准最大的理论贡献是什么》,就是对朱先生,以及同样关注这些问题的王元化先生、李慎之先生,补交的答卷。
多年以来,朱先生以一个超越个人利害、关怀全社会公共事物的忧国忧民者的形象,在我们面前树立了知识分子的榜样。
直至朱先生病重住院,我与王元化先生的秘书蓝云去医院探望时,朱先生还强撑病体,兴致高涨地对我谈起,他特别欣赏顾准的一句话:千万不要忘掉,西方那些经典作家都是在西方背景下写作的。他指出,我们首先要弄清中国是什么,然后再来回答,中国的今天为什么会是这样,中国的明天应该怎样?他继而指出,中国不向西方认真学习肯定不行,全盘西化也肯定不行,中国的历史轨迹提示,中国的确有自己特有的现代化道路。他殷切叮嘱我,寻找几位同道,把顾准关于西方意义的现代化,在新兴国家将有“特殊样式”,因此会有“一个更广泛的‘现代化’问题”的阐述,以继武接轨的方式,结合中国历史与改革现实,继续研究下去。
那天,朱先生穿着病服,端坐在木靠椅上,脸色泛红,目光如炬,语气凝重,微微喘着气说完这番话后,又让夫人王医生,取出早已准备的大作《走出中世纪二集》,不顾我阻拦,坚持在扉页上亲笔题赠。此情此景,仍历历在目。他对我的指示,我将努力为之。
朱先生“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的精神与风范,将永远激励我们走在中国良性改革的道路上。
感谢上海电视台王韧导演及其团队,精心制作纪实电视片《朱维铮》,让我们可以再次瞻仰先生的风采,聆听先生的教诲。
十日谈
清明的怀念
郑逸梅先生不仅是文史掌故作家,还是收藏大家,明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