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走进哈佛燕京图书馆,总会有意外的惊喜,往往会有不期而然的相遇,馆藏的巨量书籍给我的期待提供了种种可能性。我常常走进哈佛燕京图书馆,但不仅仅是埋首书堆,查询资料,有时候,也是去参加各种讲座或者聚会。
哈佛燕京图书馆入门左面是阅览室,右面是燕京学社社长办公室,正面步上大理石台阶是东亚系,楼梯左下,有大的活动室。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经常在那儿举行文史哲和电影的演讲,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前来访问的中外学者和亲近中国文化的学人常常在此相聚,这里俨然成了哈佛燕京大礼堂,成为西语世界文化中国岛屿上散发着中文芬芳的雅苑。
在结束访问,离开哈佛前,2002年的7月,我也在“哈佛燕京大礼堂”做过一个讲座,题目是《90年代上海的文学创作》。在此参加过的聚会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赵如兰教授八十岁生日的聚会。参加聚会的嘉宾都带着各自烹饪的菜肴,还有生日蛋糕和红酒,大家济济一堂,没有陌生,只有亲切,那是文化血脉的相亲,更是人格魅力的凝聚。
赵如兰教授是音乐学家,是语言学家赵元任之长女,也是第一位当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的音乐专家,哈佛大学首位华裔女教授。她的丈夫卞学鐄是航空航天学专家,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终身教授,国际计算力学权威,美国工程科学院院士,美国科学院院士。显然这些都是对她和她的先生社会身份的准确定义,而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丝毫显示自己的身世和身价,而是透出从容淡定中的温和亲切,端庄典雅中的磊落大气,我从她的话语和笑容中感受的是如兰的气质,如玉的精神,时光的大河流过了十四年,在我内心的光驱中,她的气质依然散发着如兰的馨香,她的精神依然温润着如玉的光泽,从她的身上我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底蕴,东西方文化交融后的通达。
我们大家齐声对她唱了生日歌之后,各自都用歌声传递真情和祝福,我为大家唱了《沂蒙山小调》。赵如兰教授也应大家的期待,为大家唱了小时候,经常唱给父母听的儿歌,她的歌声里流露着历经人生后真挚的赤子之心。
在我回国前,赵如兰教授请我到她家做客,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她亲自开车来接我。在她家敞开的书房和客厅里,在绿茶的清香中,我们自然随心地娓娓而谈。
赵如兰教授早年研读的是音乐结构分析、音乐与社会关系等。她在哈佛女校 Radcliffe 取得西方音乐史学士、硕士学位。1947年起,她在哈佛大学东亚系及音乐系任教,研究范围以中国民族音乐为主,包括台湾民间音乐,还涉及对日本、韩国音乐的研究。在早年录影设备还沉重的年代,赵如兰就背着器材到处采风。年届70的她,还在大江南北奔波,在民间音乐中穿行,倾听民族音乐充满活力的声音,记录民族音乐原初动人的旋律,为世界留存民族音乐的宝贵资源。她对民族音乐的精通是建立在扎实的田野调查的基础上。
赵如兰曾任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访问教授、“台湾清华大学”研究所及“台湾中央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对推动中国民族音乐的研究,贡献良多。她于1992年退休,是哈佛大学音乐系及东亚文化语文系荣休教授,1994年被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
除了她的专业民族音乐,我们的话题也跨越到了她在清华园中度过的童年岁月。他的父亲赵元任是清华大学的四大导师之一,所以当年享有盛名的导师们,常常是他家的座上客。后来赵元任先生到哈佛时,也经常请来胡适先生等友人在家聚谈。赵家总是准备一锅红粥,温热的粥里有着红豆、红枣、花生等的活色生香,大家津津有味地分享,更是精神的聚餐。
她告诉我,当年徐志摩也是他家的常客,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志摩叔叔陪她一起看《彼得潘》的童书。此后不久,他充满诗意的一生便戛然而止于飞机失事,令无数人心痛不已。
多年后,赵如兰教授也和父亲一样,谈笑皆鸿儒,往来有学者。她定期请学者友人来家里聚谈讨论,大家品粥聊天不亦乐乎,有时大家也在哈佛另一位不乏古道热肠的陆惠风教授家里相聚。陆家准备一锅白粥,有薏仁、白果、莲子的沁人清香。有人幽默地称这样的聚谈为红白粥会,一直到1983年,这样的聚谈才有了一个命名,称为“康桥新语”。每次几十人,没有那么多椅子,大家就席地而坐。每次有人主讲,大家提问讨论,来自世界各地的访问学者以及哈佛、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们往往成为赵教授和陆教授家里的座上客。我想“康桥新语”也是文化中国的生动篇章。
告别赵如兰教授,离开哈佛燕京学社,我清晰地记得那个离开哈佛校园的前夜,离开波士顿的早晨,最后检查一遍随身携带的行李,最厚重的是书,比书更厚重的是记忆,丰富的记忆与我同行,年复一年。2013年的深秋,她告别人世,远行天国与父母团聚了。无论她在哪一个时空,想起赵如兰教授,我感到的是如兰的清香绵绵不绝,如玉的精神润泽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