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过完元旦或春节,都会听到“又过了一年”或“又老了一岁”的感喟。不必等央视召开“中国诗词大会”,这届人民就会想到曹操的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其实这位乱世英雄怀有帝王之心,在《短歌行》里通篇直陈如何爱才惜才思贤若渴欲招纳青年才俊共同建功立业云云。用时下的政治流行语来说,是充满“正能量”的。但当人们只引用其开头两句时,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去了。有首不怎么流行的流行歌曲就如此断章取义地生发开去,起名为《新醉红颜》,就可见一斑了。
人生有多个立面,建功立业和及时行乐则是中国古人人生理想和践行的两面,犹如一个铜板的阳面与阴面。前者是立身的根本,没有功名事业也许闭关修身尚可,但何以齐家治国平天下?另一方面古人寿短,一般活到三十几就挂了,所以人生苦短,需及时行乐放飞性情。这两者看似矛盾,很让人纠结,却也可自洽。当功成名就之时,也就是享受荣华富贵之日。然而世事古难全,有的出师未捷身先死,有的怀才不遇,沉抑下潦,志不获展,于是两者皆成画饼。如果是官二代富二代之类则未经努力也不妨享乐,因为衙内土豪自有享乐必需的资本。也有因怀才不遇产生及时行乐思想却未必有多少经济实力的,那多半是聊以自慰的过过嘴瘾或穷白相穷开心而已。在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中,就有身处底层的读书人,驾着驽马游戏于相当今日北上广的繁华之地宛(南阳))与洛(洛阳)的;有的苦于昼短夜长,提出"何不秉烛游?"即使真游了,也不会有如今的小资们举办的烛光晚餐那么浪漫和光鲜。
建功立业和及时行乐作为人生需要的两面,体现了济世和享用的合乎人性的愿望,分别属于自我价值实现需要和灵肉合一需要这两面,在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的作品中得到了最为鲜明和极致的表达。他自认有谋帝王之术的能耐,即使在“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行路难”的逆境中,仍信心满满,表达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抱负和自信,遂成千百年来的励志金句。另一方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及时行乐也始终贯穿其一生。在《行路难》和《将进酒》中的那种狂放、自信、豪迈和执着,分别把人生建功立业和及时行乐的两个面向都提到了审美的高度,使读者获得心理上的高峰体验和共鸣,这也是独步古今无人可比的了。相形之下,“欲济无舟楫, 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 ,空有羡鱼情”的发发牢骚的孟浩然,以及“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的以秦楼楚馆口碑爆表聊以自嘲或自慰的杜牧,无论在哪方面,格局都小多了。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自尊高冷,也使他人气高涨,历朝历代都圈粉无数以至于今,遂使作为“谪仙人”的诗仙,俘获了许多青年学子的心,远超作为诗圣的杜甫。我曾做过多次测试,结果拥李派每次都胜出。这并不表明读者群对两者诗歌成就高低的公正评判,大抵是因为觉得杜甫活得苦巴巴的,不如李白又有才又潇洒吧。
我们大多不是禁欲主义的清教徒或苦行僧,所以及时行乐没有什么不妥,那只是为了获得更充沛生命力而设置的生物学上的间歇性的“电路中断”。我们也不是享乐主义者,所以并不主张终日花天酒地娱乐至死,更反对挪用贪污吃喝嫖赌;我们愿做为民富国强戮力同心的公民,但区别于旧时代的人身依附和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