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条件反射,只要路过熟食店我便会探头张望一番,不看咸鸡酱鸭,单单寻觅一块汤汁浓稠的酱汁肉。
如今的好日子,吃块肉还稀奇吗?什么东坡肉、乳腐肉、红烧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为一块酱汁肉还牵肠挂肚?说到底,我念想的是亲情,是一块酱汁肉带给我的祖孙三代之温情。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什么副食品都需要凭证供应。可熟食店里的熟菜倒是不用凭票买的,难得家里有客,买点百叶结、猪头肉,喝点零拷的土烧酒,对上海人来说也算撑足门面了。我那时充当的就是这“跑腿”买熟菜的角色,买得最多的就是鸿运斋的酱汁肉。
酱汁肉是买给外公吃的,因为外公就爱吃鸿运斋的酱汁肉。
我年幼时,每个星期天父母都会带我去外婆家玩上一天,吃上一天。隔窝饭香,我特别爱吃外婆家放了酱油的菜饭,还有就是油光光的黄豆芽炒油豆腐。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外公不言语,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外公有许多第三代,他也从来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跟他特别亲近,我喜欢他的笑容。
“十年浩劫”,外公的境况一落千丈,从一个吃定息的资本家变成了只拿生活费的老人了,日常生活从天上落到地下,最先改变的自然是每天的伙食。我记得每周儿孙们再去外婆家吃饭还要交粮票,外婆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搪瓷杯,米饭都是放在一个个搪瓷杯里蒸出来的,吃2两的付2两粮票,以此类推。
我父母很想让二老打打牙祭,请他们个把礼拜来我家吃趟饭。外婆摇头,好几个舅舅成家后与他们住在一起,她要照顾十来号人的嘴巴。而外公却是欣然答应,他对我妈的要求是菜肴从简,有肉最好。
喜欢外公敲门,开门那一刻,我叫声“外公”,他用厚实的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也喜欢看父亲把一块块豆腐干片成薄薄的片,再切成丝,这是他常做的一道汤汁又鲜又浓的虾米煮干丝。他是手术医生,干活细致是他的天性,他有本事把豆腐干切成发丝般细。我更喜欢这时我妈交给我一只铝制的饭盒和一元钱,这是我的任务,到静安寺的鸿运斋替外公买酱汁肉去。记得当年鸿运斋的北面有一家报刊门市部,南面则是梅兰照相馆和一家钟表店,门前还是15路电车的终点站。买熟菜需要排长队,队伍里时不时有人伸长脖子看自己要的熟菜卖光了没有?鸿运斋除了酱汁肉出名,店里的猪脑、麻雀也是受追捧的热门菜。
我妈给的1元钱是这么安排的:酱汁肉1角5分一块,长方形的铝制饭盒正好可以放进6块,还多1毛钱是我来回坐20路电车的路费,一共8分钱。揩2分钱的油没多大意思,回家交公了。坐在饭桌上,听外公跟父母闲聊,说是上海人一年要吃四块肉,开春吃酱汁肉,夏天是荷叶粉蒸肉,秋天扣肉,冬天酱方。鸿运斋一年四季卖酱汁肉,所以,伊让阿拉一直活在春天里。
多少年过去了,鸿运斋的酱汁肉已是昨日的记忆了,可我难忘当年最肥的那块肉一定是留给外公的,浓稠的红粬米酱汁拌饭的味道赛过山珍海味。我想,必然是溢满亲情的味道才有如此浓厚的回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