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写道,炎夏的一个午后,薛宝钗来怡红院找贾宝玉聊天,以解午倦,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丫鬟袭人坐在身旁,手里绣着“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犀麈,即犀牛角为柄的麈尾。麈,在古书中多指麋鹿。据近代学者余嘉锡考证,日本正仓院所藏的麈尾并非拂尘,而是形如羽扇,扇柄的左右由麋鹿尾巴毛固定。当时的名士好清谈,用讲究修辞的辩论来交流人生、社会、宇宙哲理,麈尾在六朝盛极一时。
东晋的许询作《白麈尾铭》《黑麈尾铭》,称“君子运之,探玄理微”。宋代杨九龄《名苑》曰:“鹿之大者曰‘麈’,群鹿随之,皆视麈所往,麈尾所转为准,于文主鹿为麈。古之谈者挥焉。”手执麈尾,有谪仙风采,更有文坛领袖气概,难怪玄学家们口吐珠玑时,手里离不开麈尾,王公贵人更爱用玉柄、犀柄麈尾。
敦煌壁画中也常见麈尾,如《维摩诘经变》图中,能言善辩的维摩诘便手执麈尾,蹙眉启唇,似是在高谈阔论。麈尾在宋代依旧流行,吴文英有词云:“绀玉钩帘处,横犀麈、天香分鼎。”
有趣的是,宝玉最喜杂学旁收,长谈阔论,而宝钗博学多才,文思敏捷,她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辰,找宝玉谈讲,本可碰撞出思想上的火花的。但士子的清谈之风日渐衰弱,到了《红楼梦》时代,麈尾已沦为驱虫掸尘的工具,更与拂尘混为一谈。华美的白犀麈,在此不过就是宝钗口中的“蝇帚子”。难怪,在怡红院,一场应有的精神交流,终究因为暑气,只成了一些闺房情趣。
袭人给宝玉绣肚兜,一直低着头,脖子酸了就出去休息。宝钗只顾看着鲜亮的活计,情不自禁拿起针来,替她绣了下去。等林黛玉和史湘云来找袭人时,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宛如一对小夫妻。
道光年间的《石头记评赞》称:“宝钗刺绣尚可,蝇刷实在可疑,不但黛玉疑,湘云亦不免于疑。”用蝇帚子为睡梦中的宝玉驱虫,的确是体贴亲厚的行为,难怪黛玉生疑。其实,不止蝇帚子,宝玉的肚兜是鸳鸯戏莲的图样,象征夫妻恩爱,由宝钗接手来绣,的确含义暧昧。不过,曹公在之前已埋下诸多伏笔,此番描写并不突兀。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清虚观的张道士给宝玉说亲,惹得宝黛两人心中不自在,又因“金玉良缘”拌起嘴来,宝玉赌气摔玉,而黛玉则剪断了她给通灵宝玉穿的穗子,虽然两人很快和好如初,如王熙凤所言:“‘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但剪穗子这事,依然让人觉得是宝黛姻缘中断的征兆,让人读到这里,总是心有戚戚焉。
关于“金玉良缘”的蛛丝马迹,在书中几乎遍布。先是三十五回中,宝玉夸黛玉会说话,想让贾母称赞黛玉,没想到贾母夸起了宝钗:“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王夫人更附和说:“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
宝玉生日那回,大家掣花签玩,黛玉抽中“风露清愁”的木芙蓉,上题“莫怨东风当自嗟”一句,出自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诗。欧阳修生活的年代,辽国和西夏相继崛起,北宋战事不利,屈辱议和,欧阳修借王昭君远嫁匈奴之事,表达对软弱无力的北宋国风(“东风”)的不满。
陆游《钗头凤》则有“东风恶,欢情薄”,表达因为陆母不喜唐婉,导致两人仳离的无奈与惆怅。而贾母和王夫人极力称赞宝钗之时,贾府的“东风”其实已经倒向了宝钗,柔弱的孤女黛玉,注定只能幽怨而终。
长辈们夸完了宝钗,宝玉又让宝钗的丫鬟莺儿给他打络子,开玩笑说:“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忙问:“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脂批也发问:宝玉这是有心,还是无心?
说曹操,曹操到,宝钗进了屋,建议打个络子把玉络上,还说:“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说得宝玉喜之不尽。
宝钗说这话时,未必有心机,可能觉得这样的配色大方又别致。只是,这醒目的金线,打成络子络上玉,仿佛示意了“金玉良缘”势不可当。
怡红院,一个慵懒的午后,那些看似闲笔的意趣,也许正是命运的某些预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