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清朗的草本花卉,“随风”运动成一抹抹嫣紫、橙粉、藻绿、奶灰,趁着动势越发模糊——这似曾相识的景象,让人想起“印象派”“莫奈”以致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某个下午。
这组名叫《夏日花园》的投影作品,近期出现在昊美术馆夸尤拉个展《非对称考古学:凝视机器》中。对莫奈花园的联想,在巴黎橘园,或者纽约MOMA的大厅里,人们可能需要在莫奈晚年的大尺幅画面前退后几步,才能跟随上笔触带来的流动感。但此刻,这种动态变得直截了当、鲜明显豁——只不过这都是机器的杰作,利用了超高清摄像机和定制算计软件的算法。用精密仪器来观察和捕捉自然的花园景象,并用机器之眼来分析与审度,精密度甚至可以捕捉到人类一般感知范畴之外的微妙变化。当日新月异的科技手段得以超越人类想象地呈现艺术,不禁要问,机器是怎样戳中我们的认知?机器在学习之后会创造新的审美吗?
质疑也是致敬,颠覆也是信任
“经典是否可以成为当代?”或者说“当代如何向经典开刀?” 尤夸拉的这个展览,足以排进对这类母题悠长的回答里。在这个队伍里,很多当代创作早为人们所熟知,比如1917年杜尚在《蒙娜丽莎》的复制品上加胡须,再比如近来徐冰用废弃物投影在毛玻璃上,以模拟《富春山居图》的效果等等。夸尤拉使用机器来参与了这个命题。包括《夏日花园》在内,整个展厅的所有作品没有人为的一笔或一个摆弄,全然是由机器完成的。
机器成为整场创作的执行手,最猛烈的印象一定还是“打破”:打破色彩、打破线条、打破专业的习得和经验、打破人类自以为的灵感与智识带来的傲慢。但同时不得不承认的又是,经典艺术的参与,让这批当代作品拥有了更稳妥的表达立场,像是早早借好了一些不言自明的符号,所有的比喻和转折也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复古”是艺术的传统,艺术史本就是不断在回头看的。
比如文艺复兴(renaissance),就像我们一直学到的那样,本身就是以“复希腊罗马之古”确立了最初的标准;十八世纪,受启蒙思想的影响,欧洲的“壮游”(Grand Tour)又将文艺复兴作为新一轮复古的原点。中国艺术史也常讨论“复古”。比如元代赵孟頫在《清河书画舫》的引上写道:“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甚至我们更熟悉的孔子,也强调复周公之礼。
至于复古的用意,艺术史学者们多有共识:“复古”的旗帜在古,而所针对的目标在今。艺术史中的很多革新,本质上都是通过复古实现的——文艺复兴举希腊罗马的标杆,但更迫切的目的是要打破当时中世纪严肃呆板的画风,以人的形象来理解神;赵孟頫讲求古意,旨在对“今”的反叛树立标准——回溯的本意是为了打破。有趣的是,当代艺术中,对“古”的使用不再是复兴古意,而是将其成为反思的对象。经典从艺术家高举的旗帜,变成了艺术家精心树立的靶子。恰恰是因为这种树立,被选中的经典反而成为了符号性的标志,成为了一种既定的共识。夸尤拉让机器代替年迈莫奈的笔触,却又反过来承认着这最终视觉效果的美的本质——莫奈的花园成为了流动的终极的精神家园,解构是对结构的别样信任。
其实每一种经典在其盛极一时之时无不是当代的,都曾经历挑战。莫奈对“写生”与“在场”的要求,对画面主题选择的扩展不也是遭受过种种批评?印象派的画作在当时被认为不知所云,这些情绪恐怕比今天机器代替人手面临的恐惧和指控更为激越。就像贡布里希在评价十九世纪晚期印象派之后的诸多尝试时所讲:“无论这些运动乍一看显得多么‘疯狂’, 今天已不难看到它们始终如一,都是企图打开艺术家发现自己所处的僵持局面。”
考古,也是对观者经验的考古
对于当下当代艺术中把含有挖掘、回溯等含义的主题往“考古学”上靠的说法,笔者持有保留意见。这次展题所借用的“考古”概念,笔者理解为是对观者经验的考古。如果作品与观众之间有一条轴线,依据我们经验的区别,我们都是不对称地站在了作品前。
对美的感受,及其因着作品而产生的感动,多半与我们既有的经验认识发生着很大的关联。过往知识的关涉,个人经验的互文,与美感体验互相成就。在这一点上,被反复教育的经典,让当代作品有了共识的语境。
展览中另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叫《雕塑工厂》。现场巨大的机器臂在不断雕刻着巴洛克时期贝尼尼的经典作品《普鲁托与普洛舍宾娜》。在算法序列的引导下,机器臂在高密度的泡沫塑料上操作,从一块立方体开始逐步雕琢,渐变地停留在某一时刻,并重新开始下一件,于是整间房间都是各个阶段“未完成”的《普鲁托与普洛舍宾娜》。
这让人不由得想起米开朗基罗关于“未完成”的理念,那些完整的石块,只是未完成的待解放的雕塑:“在每一块大理石中,我都看到一尊雕像,姿态和行动皆无比完美。我需要将那些囚禁在粗糙石面下的可爱灵魂释放出来,以便让其他双眼如我一样能看到他们。最好的艺术家能穿透大理石坚硬的外壳进行思考,而雕塑家之手只是在打破咒语,释放沉睡在石里的人形。真正的艺术作品是完美神明的影子。” 《雕塑工厂》几乎是视觉地再现了这一伟大的理念。占满空间的未完成雕塑固然生成了视觉的震撼,但如果我们意识到,机器正如此轻易地大规模复制着米开朗基罗自认神圣的能力——让我们想象米开朗基罗前往卡拉拉(Carrara)大理石厂,雄心勃勃地挑选石材的模样吧。在机器的比照下,人类的脆弱、荒芜和倔强一览无余。
因为经典的介入,我们不是在看某一件作品,而是将对固有作品的情绪,套叠在现有的对象上。《夏日花园》的例子也是一样:我们会认定自己看到了印象派,这本身就让人惊奇。风格与流派成为某种经验被我们学习,若非如此,晃动的色彩别无悦目之外的意义。但机器又是怎样学会了流派呢?所以风格是有规则且可复制的吗?
当我们这样不对称地站在作品前,审美意志被一再提问:艺术家还需要吗?艺术家真正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机器是怎样戳中我们的认知?机器在学习之后会创造新的审美吗?美是否有唯一的本质?——我们站在那个空间里,机器手臂在嗡嗡作响,花朵在根据算法不断摇曳变形。如果设计是用来解决问题,那么艺术就是用来提出问题的。
展览的入口,巴洛克的天顶被打散,重塑成新的抽象色块。原路返回,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浪漫,似乎里面蕴藏着稳定的奥秘,和那么多诚不我欺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