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旧书,翻出一枚书件的老照片。唉,大概是张颂华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了。书件中间的“安持精舍”四个篆字,是颂华妹临摹的,原作者是安持老人陈巨来丈。
一九八○年,颂华妹拜在安持精舍门下学习篆刻。那时,她才二十出头,却已经“退休”。原先她是上海排球队的二传手,遍体鳞伤,不得不退出球队,挂职在市体委,疗伤养病。那时,排球界疯狂学习日本“东洋魔女”的训练方法,异常惨烈,一般人经受不了……
颂华妹是一位善良的女性,对人很真诚,没有一点点坏心。说她好话,说她坏话,她都傻乎乎地一笑了之。所以很得巨来宗丈的青睐。因其不用上班,多的是时间,在一九八一年前后的二三年间,常在陈府一待老半天,还可陪巨丈去雅庐书场听书。一米七的高个,搀扶着瘦小的老人,比专业护士还要贴心。
她从巨来宗丈学印,其实真没学到什么本领,因为她的悟性不是很高。而作为篆刻大师的巨来宗丈,对初学者也缺乏启蒙的经验和耐心。宗丈门下的吴子建、徐云叔、陆康三兄都是有相当基础才投入陈门的,且具有超乎常人的悟性,因此能取得各自的炫目高度。宗丈中年时曾收过一位小弟子,十多岁的张方晦。据方晦哥电告,曾问过老师何为刀法。宗丈的回答妙不可言,“你听说过筷法吗?筷子只要捡得起小菜放进嘴巴,无所谓筷法不筷法……侬只要仔细看我哪能刻,侬就哪能刻,没有刀法不刀法的”。张颂华没有子建、云叔、陆康三兄那么高的领悟心,徘徊彷徨,不得其门而入。因此,常会和我探讨。
“安持精舍”这四个篆字,可以看出颂华妹的书写水平也是属于初级阶段的。但巨来宗丈却大赞为“超超等,头头等”。还请中日四大名家题赞。第一位是当时日本印坛一哥小林斗盦。小林题的是“一九八二年六月,陈巨来先生初访我邦。廿五日莅临敝斋。畅谈之余,出示横额曰‘此乃女弟子张颂华所篆也。颂华现年廿三,随余研习书法篆刻,未及三载,能有此成绩,令余既欣且慰’。其时,先生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余展视之,确为玉筯篆之上上者,为近时尠能至之者。安持先生晚年得此高足,亦可谓可喜可贺矣。壬戌九月既望,斗盦记于怀玉印室”。第二位题的是刘旦宅先生,“颂华女史从安持老人学篆,业精于勤。不数年,遂已探骊,此纸为安持题斋榜,秀慧古雅可观。安持携之日本,以示彼邦名家小林斗盦先生,亦为击节三叹,题辞宠之。古来玉台书史未闻以小篆鸣者。则颂华女史殆破天荒矣。又闻女史勤学英语,苟能去美进学,篆道西行,斐声可卜,特不知他日得博士归来,亦有荣于此者乎。壬戌十月刘旦宅观后识”。第三位是程十发先生,“安持老人出示此书额,云乃女弟子颂华初习时所书。上有中日二名家题辞褒美。余审赏不已。望女史锲而不舍,前程无量也。勉旃,勉旃。壬戌小春,雨窗,十发题”。第四位是钱君匋老师,“颂华女史为安持老人高弟。所作铁线篆,刚劲瘦妍,清雅脱俗,在女书家中旷古未有,实为可宝。壬戌小雪,豫堂钱君匋”。四位大艺术家对张颂华的这四个篆字,赞美不已。今日视之,当然有点那个。不过,陈巨翁的面子,大家都要顾到的。今天天气,哈哈哈!
张颂华在书法篆刻上,一直没有达到可观的高度。她是玩票,不应苛求。一个运动员,能够坐下来,写写篆字,刻刻印章,实属不易。况且,真是个正正派派的大好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东渡扶桑,颂华妹嫁去美国。谋生艰难,遂少联络。八年前,我养疴沪上。一天,在家门口扫地,张颂华突然从出租车上跳出,一个美式拥抱,激动异常。二十多年未见,依然如过去一样的好身材,穿一袭朴素大方的老式连衣裙,不施粉黛,也不见老。
翌日,我请了她熟悉的老友张翔宇哥、于长寿哥,旅居西班牙适在沪上的张莺敏妹,在田子坊燕聚。各自说说际遇,只愿余生常相见。
颂华回美以后,几乎每天来电。谈半个小时,我尚能应付,一小时以上,真受不了。她实在是无聊得紧。丈夫走了,女儿单独生活了,寂寞甚矣。她转而去跟长寿哥煲电话粥。过了个把月,长寿哥告我,马上要去美国和张颂华结婚了。他们二位都是我的挚友,那天我正在瑞金医院住院,在病床上由衷祝福他们的快乐晚年。
谁也料不到,一向健健康康高高大大的长寿哥,不过二年时间,因白血症,竟突然逝于大洋彼岸。那天早上,颂华妹来电,说长寿在夜里走了。这以后,一个多月,颂华妹再也没有来电,打过去也无人接听。我拜托定居纽约的许茹芳妹前去看看,并告以地址。开门的是颂华的哥嫂,说在长寿走后不久,也走了,癌症。
人生无常,谁也算不出自己的明天。长寿颂华新婚不久,我曾介绍他们去结识巨来宗丈的早年弟子张方晦哥。他们俱居纽约。方晦哥后来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第一次被人称为大师兄,感动莫名。
这件书件的原件,大概是被颂华妹带去美国了,不知还在人间否。顺便提一句,小林斗盦的题辞是巨来宗丈代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