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小说强烈的虚构性,散文强调真情实感,因此,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也可以渐渐描摹出写作者的模样。这个过程像拼图。
伍佰下是上海一家大报老牌副刊“朝花”的主编,因邮件往来探讨过我的几篇文化评论,与他有过为数不多的交流。他是提携后辈的文学主编,宽厚、平和——这是我对素未谋面的他的仅有印象。他第一次把散文结集问世,并未在上海书展吆喝,也没有呼告大家购买评价。我的购买、阅读和评价,全然出于自发。经由《一平方米的城市》,我试图了解我所不了解的伍佰下。
这是一个爱子心切的父亲。通过《上海,一次别离》《请让我发会儿呆,好吗?》《写给十四岁的你》等篇章,我看到一个“无底线地”爱着、宠着、让着儿子的父亲,他既失落于孩子与自己的些许疏离,不舍于孩子成长后的终将远离,却依旧会笑着目送他离开。伍佰下将中国式父母的深情、无私和“卑微”,写得淋漓尽致。
伍佰下的朋友应该会庆幸拥有他这样一个“知己”。他接触了诸多文化名家,《另一面的闵惠芬》《永远的高跟鞋》等写出了“独此一家的交往、接触与感悟”。与朋友相处,他则感叹能相伴一生者太难,但即便如此,曾一起相处过的岁月如此刻骨铭心。他在《朋友此一时,朋友彼一时》中写下与即将去国离乡的友人挥别时的感慨:“我忽然感觉不安,忽然觉得我可能又要失去什么,又忽然觉得,我生命中的这一页友情,似乎没有那么容易被渐凉的秋风吹翻过去。”
作为一个在上海出生、成长,又在上海展开笔墨的70后写作者,伍佰下将散文集命名为《一平方米的城市》,他笔下,上海自然是最重要的主角了。然而我们通过文字看到的他,却并未被目不斜视赶路的人群湮没,他漫步于上海各个角落,步伐不紧不慢,却始终保持着悉心观察、真诚体悟和深度思考。比如《对面的店家看过来》中,他竟然可以如数家珍般说出路边一家小店四五年来换了几个东家。
他不满于如今许多人书写上海时,“依然抓住穷街、老房子和亭子间的故事不放,多少有点自拘和错位”,他想书写上海的当代景观:当代人物、当代情感、当代思考、当代精神。伍佰下的观察,带着温暖的底色。《你做的披萨啥味道》对边缘人物的恻隐,《我的地下我的铁》中与生活的豁达和解,《那些需要从容安放的光和亮》对城市宁静又躁动的复杂的理解……在感受丰富驳杂、多元精彩之余,他同样注视到这座城市不那么“光鲜、平顺、奢华”的一面,并给予它们宽厚的理解。
但伍佰下又是敏锐且尖锐的,他常常从某些细微又具体的意向切入观察,由具象进入抽象,进入对城市底色、当代生活以及人的精神状况的批评和反思。比如一杯白开水,让他联想到,“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染了某种时代病。我们越来越迷惑于大音量的吹送,手舞足蹈的表白。不吃点辛辣,不蘸点大酱,嘴里就喊着没味,不多光顾那些第一口寡淡、无色,看上去平淡无奇,不起泡沫,不带浪花的白水。直到我们终于发现,有各种有味道的液体,原来是勾兑了各种添加剂和不明成分的”。排队时一双推人的手,令伍佰下反思人类的“手是用来干什么的?显示力量的。包括借助力量,给予力量,抵挡力量,制造力量。当然,也包括向你的同类制造后推力”,但给予读者以强烈道德力量的,是下面这个提醒,“可也不要忘记,你的人生,总会有一个时候,哪怕是极少的瞬间,会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用它来叩问心灵,祈祷心安”。
读毕《一平方米的城市》,一个更具生活质感、更底色斑驳、更复杂多元的上海的图像渐渐清晰。而伍佰下的形象也渐渐在读者眼中清晰起来,他是温情的父亲、孝顺的儿子、厚积于业内的文学编辑,也是一个敏锐而温暖的生活观察家和思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