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理解,一个将近八米的笔直竹篙矗立在地上,人们攀缘而上,或独自或结伴配合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这种看似简单的技巧性游戏,为何流行将近三百年?
那个下午,我站在大六分村一个老旧小院里,看几个十几岁的顽皮小子在竹篙上游耍、嬉戏,似乎不是一根光溜溜的竹竿,而是一条直立的河流,一条可以任意姿态畅游漫行的大河。
一切都是陌生的,尽管我从市区来到这里只有短短的四十分钟车程,却好像来到了另一个遥远天地。
有人告诉我,这个院落还有一个名称——登杆会馆。
普通的农家小院。短街上的窄小院落。院子三面都是砖墙,只有朝阳的方向是一排老旧砖房。一共三间,北方俗称“连三间”。房子已经很多年了,遗留着改革开放初期典型的乡村特征——墙壁上贴着灰白色的瓷砖。经一位老者介绍,果然院落、房屋皆是1981年由土坯房翻建而成。
一个流行三百年的“老游戏”,坐落在一座三十多年的年轻会馆里,这里面有着怎样的时间关联?又有着怎样的历史谜底?
显然,这要追踪索源——了解登杆背后阔大深厚的历史图版。
我坐在登杆的下面,手拿地图与会馆里的老人们谈天说地。此刻历史与现实的坐标集中在这个不大的院落里,集中在那个闪闪发亮的焦黄色登杆上。
一个面容黧黑、身材健壮的老人告诉我,大六分村在万年、千年之前是浩渺的退海之地;老人还告诉我,郭小川《团泊洼秋天》的“团泊洼”就在这片历史丰盈之地。
春季阳光略显拘谨地照在登杆上,像日晷一样记载着时间的轨迹,也回放悠长历史的怀旧画面。
退海之地,地势必低。仅从乾隆十二年也就是1747年到1990年,这一带竟然发生洪涝灾害一百多次,平均两年就有一次可怕洪涝。按说洪涝经常发生,不该再有大旱,可这片地区旱灾却也经常光顾。“春旱秋涝”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状态。人们开始向神灵祈祷。
“登杆之谜”逐渐显现。
登杆原是北方民间游戏,传到这方土地时与气候发生关系。传说是对小白龙和药王的崇拜。我恍然明白,为何会馆里还供奉着药王神像。老人说,在杆会出会前还有平常习练,之前要向药王祭拜,这样的习惯算是心灵慰藉和保佑。
但登杆还离不开一个神话传说,不讲清楚这个神话传说,无法明白登杆的来源。据讲有一年大旱,土地干裂,裂缝深度能够站进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烈日当头的天空上飞着蝗虫,世间所有生物奄奄一息。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爬着来到河边,使尽最后力气,向着天空哀求雨天的来临,老人死亡前的断续话语,被龙王的儿子小白龙听到了,年轻气盛的小白龙请求龙王,他要为民间求雨。想要下雨必须打翻天上的宝瓶。小白龙向上攀登,可他够不着宝瓶,只好向民间百姓求助。小白龙把自己当成民众攀爬的梯子,它伸展出一节,便爬上一个人,小白龙就这样拉拽自己身体向上伸展,不断地伸展,一直伸展出来一百单八节,最后终于把宝瓶打翻了。大地雷声响起,下起了冒着白雾的瓢泼大雨……小白龙死了。为了纪念救助人间生灵的小白龙,人们把竹篙想象成勇敢的小白龙,把攀爬竹篙想象成众人协力打翻宝瓶的过程……于是,登杆诞生了。
登杆蕴含历史传说,也连接人与自然的亲密。一个小小的乡间庭院,一个被赋予神话传说的竹篙……让大六分村拥有了傲然的生命姿态。
我看到孩子们攀爬的登杆,不是杆会出会时的登杆,只是平日练习用的登杆,真正的出会登杆则隐藏在屋子里。
在堂屋紧邻墙壁处,用铁架子支撑、用红布遮盖的才是真正的三百岁的登杆。我掀起红布,看见碗口粗的登杆颜色焦黄,竹节处用红布包裹住。它光滑、明亮,不动声色之中,显示着历史苍茫之感。
沉默的登杆。令人追溯历史,回忆往事。
真正让登杆重新站立起来的契机,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一次历史激荡。那时候全国民间花会开始复苏,村子里的老年人想到了早年红遍乡间的登杆,他们把蒙满尘土的登杆从牲口棚里取下来,重新请回早年的会所。土坯房的会所早已破败不堪,村人经过集资和义务劳动,终于建起了这个登杆会馆。
老人说,登杆仪式不是外人想象的那样简单、容易,需要常年操练,要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在杆子上做出各种高难动作。比如登鸭、倒鸭、仰鸭、掐鸭、扛鸭……24种单人动作;比如口叼转人、倒香炉、三猿竞技……14种多人合作的动作。所有动作都暗示着传说中的求水姿态。还有每次杆会出会,还有庄严的仪式……还有各种乐器、服装的严谨要求……
我没有看过登杆出会、登杆表演的盛景,但仅凭村民讲述还有保留完好的资料图片,我已经无限神往了。
一个高耸的登杆,让这片历史上的退海之地,拥有了独特的历史桅杆,有了向远方瞭望、飞翔的阶梯。哪有什么挽救民众的小白龙,真正能够解脱贫困饥荒的则是百姓奋争自强、勇于战胜一切困难的民族精神。
我站在登杆下,想象我已经攀登上了登杆的高点,看见了远处的庄稼、河流、房屋,看见了迷人的春日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