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和他的同行门多萨说,他很惊讶自己的母亲能“掌握最为确切的材料在现实生活中来识别我作品中的人物”。马尔克斯认为,他笔下几乎所有人物,都像七巧板似的由形形式式的人物的不同部件,按照他的设计拼搭起来的。但他母亲就是有像考古学家凭挖掘时发现的一根椎骨就能恢复史前动物原样的本领,从他作品中剔除他添加的部件,一眼辨识出他“借以塑造人物的那根最原始、最基本的椎骨”。比如有时她读着读着,会突然出声道:“啊呀,我可怜的大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呀?”尽管马尔克斯向母亲解释,书中人物跟舅舅没有关系。不过他清楚自己的解释并没有底气。
确实如此,马尔克斯告诉过门多萨,他的小说“没有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当时他说这话虽然一脸认真,但门多萨毕竟没有马尔克斯母亲那样能从后者作品中辨识出他借以塑造人物的“那根椎骨”的能力,所以难免会心生疑惑。门多萨当即反问:“你敢肯定吗?”随即就以后者名著《百年孤独》举例说,如这部小说中的“俏姑娘雷梅苔丝飞上天空、黄蝴蝶缠着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打转转……”马尔克斯知道门多萨想说什么,所以不等他说完即回答道:“这也都有现实根据。”接着马尔克斯就以书中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这一人物举例说,大约在他四至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给他们家换电表的电工,换电表需要爬到他家门外的电线杆子上操作,当时的情景深深地烙在童年马尔克斯的印象中:电工为避免操作时从电线杆上掉下来,就用一条皮带把自己绑在电线杆上。就这条皮带,把小马尔克斯看呆了。后来这个电工又到他们家来过几次,其中有一次他来时,小马尔克斯看到外祖母一面用一块破布赶一只蝴蝶,一边唠叨:“这个人一到咱们家来,这只黄蝴蝶就跟着来。”这个电工就是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原型。
不过比起上述原型,门多萨对马尔克斯让“俏姑娘雷梅苔丝飞上天空”的叙事,似乎更充满好奇。事实上这也确实成为马尔克斯作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重要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的一个绝妙象征。马尔克斯告诉门多萨,他想让雷梅苔丝的肉体和精神升上天空,但一直苦于找不到事实根据;他实在想不出办法使她飞上天空。着急中,有一天刮大风,他在自家院子里看到请来的洗涤女在晾晒刚洗好的床单,好不容易晾晒好,却被一阵突起的大风刮跑了……马尔克斯茅塞顿开,他觉得这床单为现实提供了元素:“俏姑娘雷梅苔丝有了床单就可以飞上天空了。”他回忆道,当他回到打字机前的时候,“俏姑娘雷梅苔丝就一个劲儿地飞呀,飞呀,连上帝也拦她不住了”。显然,这里蕴藏有马尔克斯生活或成长经历中“那根最原始、最基本的椎骨”,这是只有他母亲才能辨识的“秘密”。
然而,作为马尔克斯的读者,我更愿意回味他说过的如下一句创作名言:“短篇小说仿佛一座冰山,应该以肉眼看不见的那个部分作基础。”换言之,一个人深藏于“冰山”下的“肉眼看不见的那个部分”,不定哪一天遇上一位像马尔克斯那样的作家,便会使之浮出水面,从而被像他母亲那样的读者,由“那根椎骨”,辨识出一个人深藏于“冰山”下的灵魂,生前是否有着善良或美好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