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合欢开,像云,像锦,像轻悄悄、缥缈的情思。
小城临泉路上空,在六月,就铺排开这样的漫天云锦,绯红流觞,云蒸霞蔚,群体影像呈现出一种高调的富丽。
但每一朵,并无富贵气。它清丽,柔软,轻盈。绒绒玲珑伞,细细轻流苏。薄脆、静凉,有瓷器开片的讶然,也有碎裂开来的凄美。
它担不起赤猛夏日雄壮的颂歌;它的厚薄,只是一首小词小令的规模,婉约清丽,情深意挚,低低唱给一个人听。
合欢的迷人处,不只在它名字讨喜。它的叶片对生,两两厮守;厮守不算,还会朝开暮合。稳稳扣准了民间的审美心理。真的是,君生我生,你在我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再没哪种花,像它,跟爱情贴得这样近,跟吉祥贴得这样近。《诗经》里,相爱的男女互赠香草,赠芍药,赠白茅,也赠合欢,那时它叫“青裳”。“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崔豹在《古今注》中云:“欲蠲人之忿,则赠以青裳”,有种古典的雅致和直抒胸臆的表白。
诗经之后,合欢,成为女人的图腾。它总被拈来,表达女性的情感诉求。
被,是合欢被:“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杯,为合欢杯:“并蒂花开连理树,新醅酒进合欢杯”;
扇,是合欢扇:“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衣襟上也绣几朵合欢花,“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寄托着人生多少深意。
但我一直不太相信,合欢花的叶片,真的会“昼开夜合”。犹如手触了含羞草,才相信草也含羞。有个晚上散步,我跑到合欢树下仰望,发现它们果然“合”在一起:花朵,各自闭拢着;叶子,也两两相对,收敛着。
可是,它们很淡然,很沉静;尤其那花朵,像极了一个女子,在夜色里,抱紧了双肩,埋头沉思。一遍一遍地怀想往事,它碎裂的花瓣,好似昭示着被撕裂的疼。
疼痛感,是一个爱着的人深入内心境界的唯一途径;不管他爱的是什么,一株草,一个人,还是阔大的世界。
合欢更像一类女人。
白天,她身陷烟火,又从高处俯视烟火。她一边恪守开放的职责,是花,是云,是锦;一边担着社会赋予的意义,是人们心目中和美的象征,是民间高调秀出的婚姻和爱情。
在清凉夜间,她才拥有属于自己的行走和寻找,用一颗安静、凛冽的心,一往无前地回溯生死寂寞。不见悲喜,不见苦乐,不见寒暑。
她见的,是另一个真实的自己。月亮下,她筑起精神庙宇,将灵魂放于祭台之上,放纵自己,去悲欣交集。
未见夜合欢之前,我一直相信民间口彩里的合欢。它是相识相知,风流成趣,是世外高蹈的爱情,我只配仰视。那些高处绝唱一样的伴侣,唐明皇与杨玉环、孙中山与宋庆龄、蔡锷与小凤仙等等,他们的爱情便是如此。他们在时代的温度里,飞霞流锦,高蹈飞扬,又在时代的风云中,留下云蒸霞蔚的传奇。他们是民间的话本,是文学里流光溢彩的长调。
而现在我看合欢,分明只是民间女子,昼开夜闭,清醒自知。花满满开过,薄薄瘦过,清清凉过,便是一生中宁静的四季。
那昼开夜合的,若是夫妻,便是乡野小夫妻。《诗经》中,常见的男人打猎、女人织补的那一类:日子静好,安宁。想必那也是合欢心仪的,虽缺乏遗世独立的风姿,却深入内心,沉静欢喜。
爱情如此清醒,若《廊桥遗梦》里罗伯特向弗朗西丝卡描述的那样,是清静的气味。清静,是饭菜的气味,也是爱情的气味。
心若清静,永世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