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伟德张文元之子，上海人，1952年生。自1972年担任教师工作至今。主要服务单位有甘肃张掖师专、上海闸北教育学院。其间有郑州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哲学系多次访学经历，研究与教学广泛涉及文学、艺术、美学、哲学、一般人文学等领域。著有《审美化生存》《写作哲学的创世纪》等。

　　一

　　笔者于漫画，原本是一个槛外人。只缘家父张文元曾以漫画名，笔者以漫画“槛外人”的视角直观百年中国漫画，或能察知别一道风景来。

　　张文元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知名漫画人。但早在1958年，便先自因中招“阳谋”而销声匿迹。以至于二十年后，香港漫画家黄蒙田先生，于四次文代会场遇到家父，还惊以为遇到张文元鬼魂了。当时，黄先生因在报刊上突然找不到张文元踪影，还仅只是奇怪；到“文革”开始，他才恍然大悟，并开始为张文元生死担忧了。当终于从大陆友人处闻知张文元罹难的传闻，更是不胜伤感悲恸，特于香港《大公报》撰文以追思。

　　而后张文元虽于古稀之年得获“平反”及至“改正”，其名再现报端，甚至一度“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一把。但即使如此，也根本无法改变其对漫画“英雄时代”不再的基本判断，所以不久他即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同钟爱一生的漫画事业作了生的诀别。自此重展其国画艺术之翼，寄情于山水，徜徉于田园，更逍遥于人生之小大古今之间，并以国画四百余幅遗世而再铸其人生辉煌。徐铸成老特以《张文元之三绝》一文为之赞曰：观文元作品不觉拍案惊奇，不仅画得精奇古雅，字也极有功夫，诗则清绝而直逼古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文元兄诗、书、画，可称三绝。

　　二

　　父亲张文元，笔名文元、文魁。1910年5月28日生于江苏太仓一个农民家庭。其出生早民国1年，早人民共和国39年，故其人其作品，当属前朝孑遗无疑。

　　父亲家境贫寒，13岁小学毕业，只能去免收学费的太仓艺徒学堂漆科学习。之后走上漫画之路，与其个性天赋、后天努力、时代赋予相关。父亲自小喜阅读，曾得名为《笔生花》四卷，其中诗词歌赋、掌故笑话、插科打诨，应有尽有，故爱不释手。又得名为《何典》的，是用苏州方言俚语写成的通俗文学，其诙谐之言语足“令人喷饭”。此外在艺徒学堂读书时，居然觅得县城内一名为“通俗教育馆”的去处，父亲则成为其中“儿童世界”书屋的常客。在那儿，他读接触了《王子奇遇记》《哈克历险记》等域外童话、小说。用父亲的话说，读杂书，让他脑子满装“杂七杂八”的东西，进而喜欢上了野史、笔记、传奇、小说。他说这与他最终好上西国漫画绝对有关。

　　其实，新文化运动对青年张文元的影响，更为重要。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才有了他自学美术，以及自编自导自演“文明戏”（通俗话剧）的壮举。他的话剧表演相当成功，赢得满堂喝彩，还让在场的戏剧权威郭沫若、田汉、洪深诸位先生捧腹大笑。

　　父亲正式发表的漫画处女作，刊于1934年的上海《漫画界》的《礼义廉耻》讽刺社会的无德荒唐之象。此后张文元名字便在上海漫画刊物和报纸上频频出现，为世人所知，并得叶浅予、鲁少飞、王敦庆等漫画先进的赏识和帮助，终于进入了漫画人“圈子”。1936年，以漫画《大观园》，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

　　三

　　1935年前后，是父亲漫画创作的第一个喷发期。作品种类和数量急剧增多，创造个性开始彰显，而艺术表现上也日趋成熟老练。他的第一部具有海派风格的通俗漫画集《阿凯画传》，也经叶浅予介绍，由上海图书公司出版，并获稿费200大洋。

　　就在这一时期，经一年多准备，父亲的首次个展——“抗敌画展”，也于1937年夏在上海大新公司开展。展品包括抗日漫画、社会漫画、苏北写生等，共计三百多件。上海各大报，发了宣文杰撰写的消息，曰“青年画家张文元莅沪”云云。

　　由于画展直接揭露、抨击了日本的侵华阴谋及罪行，故引得日本领事馆以所谓“妨碍邦交”向租界当局提出交涉，并指使日本浪人到展会寻衅滋事。租界当局亦怕引发事端而出面干预，故展览在短短两三天后，便于8月11日被迫撤展。

　　不久，淞沪抗战爆发，日寇全面进攻，父亲被迫撤至武汉。在武汉，在冯玉祥将军麾下参加其主办的《抗敌画刊》工作，以漫画、木刻、传单、海报为武器，进行抗日斗争。而冯将军本人，也经常参与创作。冯将军常在父亲的画作上题诗，还将其诗戏称为“丘八诗”。其间，张文元还参与了全国美术家抗敌协会的组建工作，并成为该会十五名委员之一。

　　不久，由郭沫若领导的国民革命军政治部三厅成立，父亲经冯将军举荐，加入三厅任艺术课上校科员，主编《胜利画刊》。武汉会战后，父亲随三厅至重庆。1941年，参加了当时轰动陪都的《八人漫画联展》，这是体现其在中国漫画史上重要地位的一个标志，同时也开始了其漫画创作的第二个喷发期。

　　在三厅，父亲不仅与李可染、傅抱石、高龙生等为同事，还成为邻居，过从甚密。也正是在这段日子，父亲除了发表大量漫画外，还开始了其名之为“新国画”，即新在以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为主，以现实人生入画，真实反映时代生活的国画的艺术探索与创作实践。经过一个阶段的积累，在重庆中苏友协举办了《张文元新国画展》。其中一幅反映日寇暴行的《赤蹄千里图》，是由郭沫若煮酒赋诗，田汉洒毫书录，将父亲原作天头地脚填得满满当当，一时传为佳话。徐悲鸿也来观展，并以800元买走了题为《空袭》的作品。

　　皖南事变后，郭沫若辞去厅长职务，张文元也步郭公后尘，退出政治部三厅。旋赴昆明参加了美国新闻处中文部工作，主编《自由画报》，此外还与沈从文合作，制作抗日传单，开展对日宣传工作。昆明期间，张文元又举办了两次漫画个展。

　　四

　　抗战胜利，父亲辞去美国新闻处工作，回到上海。在摄影家舒宗侨主办的《联合画报》社主编《漫画之页》杂志，同时在各大报刊如《新民晚报》《联合晚报》《文萃》等，发表漫画作品。这是其漫画创作的第三个喷发期。因父亲漫画创作持续高产，被誉为“漫画机器”。

　　尽管这一时期父亲创作几达迷狂程度，但于社会活动却不敢稍有懈怠。他和漫画家丁聪、沈同衡作为全国漫画家协会常务，一起担负了协会的几乎全部日常工作。为此，1946年在周恩来撒离上海前夕，专门召见了父亲、沈同衡与丁聪三人。

　　那是1946年夏末，周恩来从南京来到上海。一天傍晚，有人去百老汇《联合画报》社找张文元，恰巧碰到他本人，说周恩来先生约张先生见面。父亲生性机敏，怕是特务冒充，便妄称张先生刚出去，晚上回来，到时会代为转告的。来人便留下一纸条，上面写有时间、地点。天快黑时，父亲提早到思南路107号（现为73号）周公馆附近。因怕特务监视，先在远处走了几个来回。等到快七点，看周边没人注意，迅速斜穿马路，佯装是过路人，向周公馆走去。只是在经过大门时，暗暗敲了一下门，而径自往前走。待身后传来开门声，这才迅速折回。通报姓名后，便被引进门。

　　这时周恩来已在小院藤椅上坐着，是冯乃超向他介绍父亲的。父亲即刻趋前鞠躬致意。周恩来第一句话便是：“听说你最近举办了个人画展，门票收入怎么样？生活还过得去吗？”父亲倒也不紧张，用他漫画家惯用的腔调笑答道：“多亏蒋介石，制造并提供了我画不完的题材，稿费收入还可以。虽物价飞涨，目下生活还不太受影响。”周恩来先生频频点头笑道：“那就不错，物价高涨不受影响，那就好得很啊！”说完便爽朗地大笑起来。此时父亲才注意到，陈烟桥、丁聪、沈同衡已先他到了。

　　父亲是被列入国民党特务组织黑名单的。1947年夏的一天，父亲去《新民报》找赵超构拿稿费，只见赵神情紧张，说报社已被便衣特务监视，一名记者已被捕，让父亲尽快离开。父亲迅速回到百老汇大厦内《联合画报》社住处。而在此前不久，便衣刚刚离开，是冲着父亲来的。

　　这时父亲想到五角场国民党空军司令部，有位爱好艺术的青年军官朋友，那里或安全一些。当车至吴淞路，父亲看到沈同衡神情慌张在奔走，便停车询问情况，才知道情况很危急，是有计划地抓捕行动。几天后，父亲设法与党在香港《群众》周刊的代表取得联系，决定去香港。直到1948年5月，才得以与米谷、沈同衡、特伟、方成等人，先后飞赴香港。

　　父亲在香港参加了党领导的进步文艺组织“人间画会”，继续以漫画为武器，从事革命斗争。

　　五

　　1949年4月，父亲赴北京参加“第一次文代会”。在欢迎南方代表团的晚会上，父亲三年后再次见到周恩来。特以白酒与周副主席干杯，问周副主席还认识我吗？周副主席端详片刻，旋即笑着并举杯道：“认识的，认识的！你是画漫画的是不是？”

　　晚会开始前，父亲还在宴会厅一个休息区，看到国民党和谈代表张治中和邵力子在下棋。父亲与他们在重庆曾有过晤面，便趋前招呼、寒暄，并请他们签名留念。这才知道他们决定留北京不走了，言毕不免感动而又感慨。

　　5月30日，父亲作为漫画界代表，参加了在东总布胡同文联筹委会举行的由茅盾召集的文艺座谈会，就第一次文代会筹备工作交换了意见。参加座谈会的包括文学、艺术、戏剧、音乐、电影界的代表近二十人。

　　几天后，父亲作为艺术家代表，和特伟应邀到中南海紫光阁，参加了由周副主席召集的座谈会。参加的有柳亚子、熊佛西、茅盾、陆定一、田汉、洪深等约四十余人。父亲在会上做了发言，当说到“解放了，三座大山推倒了，漫画的讽刺对象也不复存在；因此我准备改行画‘小人书’……”这时周副主席接话说：“漫画仍然需要，而且还要大大发展。”

　　在第一次文代会上，父亲当选为首届全国美协理事。会后，即被派到上海市文化局向时任文化局长的夏衍报到，后被任命为《新闻日报》美术摄影组长。1950年，父亲与米谷、张乐平、沈同衡共同创办了《漫画》月刊。上海美协成立后，被选为上海市美协常务理事。

　　建国后的父亲，和他的漫画同仁一样，以前所未有的革命激情，用漫画为新中国的革命和建设服务。

　　所谓亢龙有悔，1958年张文元终于不能漏网，即使在享有了被邀请出席周总理在上海举行的春节招待会的政治待遇，最终还是被“增补”为右派。

　　六

　　父亲1992年4月去世，一生恰逢中国漫画“侏罗纪”，是幸运的。漫画侏罗纪，这是笔者所杜撰的，用来概括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漫画“大爆发”、“大繁荣”。这是一个到处充溢着漫画原发的生活激情和艺术创造力的时代；这是一个极具社会批判、文化再造品质，以及极具先锋、前卫精神张力的时代。在整个中国漫画史上，足以与西方文化之古希腊、华夏文明之先秦时期那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相媲美。短短数十年间，漫画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群星荟萃，争奇斗艳。

　　借用黄永玉先生的话来说，老一辈漫画家属于“清流”一代。的确如此，他们个个既天真纯粹，又机智复杂；既倔强孤傲，又心胸开阔；既嫉恶如仇，又心软如绵；既理性聪慧，又感性率真。如鲁少飞、叶浅予、王敦庆、黄文农、曹涵美、张光宇张正宇兄弟、张乐平、华君武、蔡若虹、沈同衡、廖冰兄、陆志痒、高龙生、汪子美、黄尧、丁聪、特伟、方成……当然还有父亲张文元。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灵动的个性构成的名单；是中国漫画的血肉和精神的本体，是中国漫画史的一座座丰碑。他们如此相似，而又个性迥异。他们的传奇人生、精神人格及其艺术创作，俨然是构成百年中国漫画历史的基石和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