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吵客小翠
书春把车子开到德清家的水泥场心,直到从酸楚中恢复过来,才下车叫德清陪他随便走走。两人朝东走过几幢楼房,书春指着路北的两间小瓦房问:“这是谁的房子?”“小翠孙子的,你刚来时在这里烧过饭的,忘记啦?”
怎么会呢!这屋子是小翠给大孙子结婚用的,当时刚刚砌好还没住人,书春要来,九队队长去和小翠这个一家之主商量,小翠心里一百个不肯,可是队里确实没有第二副闲灶让知识青年烧饭,她不能不给队长面子。
小翠虽然嘴上答应,心里肉痛得脸都灰了,顿顿都要小脚零零地过来盯着书春用灶,一见手脚重了或者灶面上沾了菜汁酱油,马上连连大喊当心。第六天早晨发现灶沿碰掉了小指甲大的一块石灰,立刻跑去拉来队长指着灶沿说:“不是我小气不给你面子,实在是城里人重手重脚不晓得当心,你另想办法吧。”
队长不能强迫小翠,只好安排书春到畜牧场的烧猪食灶上烧饭。
“你还记得吕小翠吗?105岁了仍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脑子比我还要好用。”
“当然记得,她是队里头号吵客。”书春的眼前马上浮现出小翠两道凶蛮的目光。
书春插队时大家全靠工分生活,个个早工夜工也不少一个。一天下雨小翠看队长只出男工,便叫了帮老太来到社场跟队长说,学习大寨不分男女,男工平整老太婆修补麻袋。几个老太围着一堆麻袋磨蹭了一上午,下午实在没事干了,小翠就叫打扫仓库。第二天女工提队长意见,女老人都安排出工了,为啥不让我们挣工分?队长面孔一板训斥:谁家没有女老人啊,就当孝敬长辈吧。
“现在小翠住在哪里?”书春问德清。
“大概二儿子那里,要不要过去看看她?”书春点点头跟德清朝南,心里继续回忆。
小翠的大孙子两胎都是丫头,第三胎不准生了,小翠就指着动员打胎的妇女主任拔尖了嗓子骂:“嫁了男人总要怀胎,朝朝代代没人管过,头趟碰着你这个断子绝孙的来管!”
妇女主任被骂得恼羞成怒,回到大队添油加醋地一阵汇报,大队马上派人前来强硬执法。小翠料准妇女主任去搬救兵,就叫大孙媳妇躲了起来,自己挺身而出对抓她的人说:“一人做事一人担当,不用你们麻绳捆绑,你们朝东我决不朝西,还怕大队把我吃了?”
没想跑到人多的地方,小翠竟脱了衣服大声叫喊:“来人呀!大队里人流氓啦!”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靠近过去。
大孙媳妇第三胎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小翠高兴得亲自迈开三寸金莲挨家挨户地去送红蛋。大队干部却找上门来,征收200元的超生罚款。那时的200元不是小数,一个男工至少要挣二年出头。大孙子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小翠却候好大队干部开会闯进会议室不慌不忙地说:“老农民一年到头连张嘴巴也顾不周全,哪里拿得出闲钞票呀?除非把我住的房子抵债。这样倒好享清福了,一家六口轮流到你们干部家里同吃同住,看你们敢饿死穷人!”
大队干部全都眼睛一眨一眨地闷声不响,这吕小翠敢说敢做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衣服,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于是好说歹说罚了50元草草了事。
德清把书春带进一幢三层楼房后面的一间小屋。小屋西北角有张小床,挂着一顶发黄的帐子,帐子里躺着一个胖胖的老人。听见有人走进屋来,老人一面问着谁呀一面利索地坐了起来。
“小翠嫂嫂你看谁来啦?”德清比小翠小十几岁辈分却一样,书春在队里称呼向来不受束缚,于是笑着问:“小翠好婆还认得我吗?”
小翠认真地辨认了一会,摇摇头说:“眼力不好认不出了。”
“还记得小书春吗?知识青年小书春来看望你了。”
“哎哟是小书春呀,阿弥陀佛快坐快坐。”小翠连忙指着床沿前的一张长凳热情地招呼,然后朝两人双手一摊说:“我老人没有人样子了,拿不出什么招待你们。”
“小翠好婆你真福气,身体还是那么硬朗。”书春放大嗓门说,“外头人只看表面文章哪里晓得衣裳夹里,前几年还能出门走走,现在没有脚力摇摇晃晃站不稳了,只好天天躺在床窝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