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垂老矣,不免常常怀旧。孩提时代在上海虹口区读小学的时候,因为没钱,常到路边书摊白看小人书——连环画,人家在看,我挨着沾光。直到书摊的瘸腿老板用手推推我,我才悻悻地离开。那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地方,那里的书摊打开了我放眼世界的窗口。
记得有一天,妈妈给我买两个大饼的早点钱,我买了一个大饼,用克扣下来的钱到书摊去过瘾。我看到一本小人书封面上画的人很可怕,他的前额和左颊有一条长长的弯曲的刀伤疤痕,书名叫《牛虻》。我看着看着,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像书里那个叫牛虻的人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时候,脸上出现神经性的痉挛。牛虻的思想和行为虽然我不十分理解,但我知道他不顾个人安危,在为一种伟大而神圣的事业而奋斗。看了不一会儿,我眼睛迷迷糊糊,鼻子酸溜溜的了。当我看到牛虻被士兵押到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下,站在挖好的土坑边上的时候,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中弹的牛虻并没有死,他面对士兵,用残缺的手抹去脸上的血。又开枪了,牛虻倒了下去,他在地上扭动着挣扎着,拖了一条腿跪了起来,面对士兵发笑:“又打歪了!再来一下,看成不成……”我实在憋不住了,呜呜地抽泣起来,把瘸腿老板愣住了。
牛虻那桀骜不驯的身影和我那仿佛流不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清清楚楚地听见瘸腿老板带着同情的口气说:“这小鬼真的发毛病了。”可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毛病。我只觉得那个牛虻使我一下子长大了,懂得了人生中过去不懂的事情。我用衣袖使劲地抹去眼泪,对瘸腿老板笑了笑,扭身奔回家去,我想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人家还真当我有病呢。
后来我在四川北路旧书店的书柜上找到李俍民翻译的小说《牛虻》,一连几天半懂不懂地站着看。店里的营业员老盯着我,开始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恍然大悟:人家是做生意的,我怎么好意思老是白看呢?再后来我在市北中学读初中,在图书馆借到这本书,可以带回家痛痛快快地阅读了。尽管是第三次看此书,但我内心还是很激动,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在一旁织毛衣的妈妈听见我轻轻的呜咽,再仔细一看我红红的眼睛,问我:“怎么啦?哭什么啦?”我拿着洇着泪水的书本,急忙走开,说:“没什么,你不懂……”
五六十年来,我读过不少书,但像《牛虻》这样震撼我心灵的书不多。我有时候想,如果有人看到当年留下我泪痕的《牛虻》,也许觉得可笑。但他一定不知道,正是《牛虻》影响我的成长、生活和进步。
我还想说,我这辈子能够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定程度上正是牛虻那句经典的话——“不管我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