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向着妻子双膝重重跪倒  

　　只听秉逊黯然说着：“娘舅不比从前，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见旁边没人，他忙把朱漆皮匣子的事透了个底，叮嘱说必要时可拿些去用。她不搭腔，只冷冷地说：“祖堃醒过来找不到人会急煞的。娘舅，没事我进去了。” 

　　回到病床前，病房里的人都很同情她。亲情薄如纸，倒是旁人知冷知热，令她不禁十分感慨，说：“连娘舅也喊我回乡下去！真不晓得哪能办才好！娘舅的话总不能不听……”话刚出口，就发觉说漏嘴了，可旁人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表示同情和义愤的。隔壁病床冼大姐说：“户口簿不迁是你凶，户口簿迁了是人家凶，到时候哭也来不及！”

　　娇鹂又郁闷又酸楚，丈夫依然昏迷不醒。“你什么事统不晓得！就是醒过来也不好同你说，你弟弟倒是可以一道商量商量，可关进隔离病房了。真是太难太难了！叫我怎么办？”她默想着，忍不住啜泣，又不敢哭出声。同病房的人无不泫然。正在这时，祖堃突然睁开眼，叫唤着：“家恕娘！家恕娘！”娇鹂应声说：“我在！我在！在这里呀！”祖堃终于认出是她，不说话，眼角滚下泪珠。娇鹂问：“你好点么？”祖堃的意识仿佛还停滞在昏厥之前，广慈医院是不收的，怎么又住进来了？宝魁嫂告诉他，他昏迷足足有一礼拜了，是娇鹂一个人没日没夜陪着他…… 

　　医生闻讯来做了例行检查，换盐水吊针，还抽腹水。等医生护士离开了，娇鹂俯身为丈夫挼着鼓起的肚子，祖堃说：“只怕我再昏过去不会醒。你跟了我福没享到，苦吃了不少，你受委屈了！比你再贤惠的人是没有了！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现在晚了！晚了！你怨不怨我？”娇鹂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让我过上好日子，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祖堃说：“当初你就怨我，瞒了你九岁。”娇鹂说：“当初是怨你，后来就不怨了。”祖堃说：“你心里有委屈，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你真是太贤惠了！能够同你一道生活是我福分。哪晓得，我寿竟这样短，我们才过了十五年……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娇鹂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借钱给亲眷乡邻，有借出去，没还进来。做了那么多善事，积了德，观音菩萨会开眼保佑你……”祖堃说：“你恨我么？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娇鹂说：“当初是恨你——恨你糊涂！恨你不要我了！可前世注定的缘分，拆不散，夺不走。我们夫妻向来恩恩爱爱……”祖堃听了，不禁悲叹：“偏偏恩爱夫妻不到头啊！”  

　　祖堃又昏厥过去。医生把娇鹂叫到门外面，跟她交底：病人生命体征不好，像这种病况能够撑到现在实属罕见。娇鹂求医生再想一想办法，医生回答病人深度肝昏迷，也许还会醒来，也许从此就不会醒来了，娇鹂听了呆若木鸡立。女护士过来提醒娇鹂，该准备要穿的衣裳了。回到病房里，宝魁嫂表示今天刚好是礼拜天，换她回家去休憩一下，还说日子还长，自己身体拖垮了，四个孩子怎么办？娇鹂听婶娘这么一说，这才答应回河滨大厦弯一弯。

　　回到河滨大厦，邻舍隔壁纷纷过来劝慰。见娇鹂家要吃中饭了，又各自送了几碗荤蔬小菜过来。田黛琳见邻舍都散开了，才悄悄来问娇鹂，反正她家做裁缝也方便，需不需要帮着做一做寿衣？得有个准备才好。娇鹂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拒斥。尽管不愿意，最后还是爬上小扶梯，打开箱子，为丈夫找一些适合改做寿衣的衣裳、袍子。不经意间，从箱盖夹袋里看到一本黑面抄，翻了翻，无意中发现本子上记着一笔笔账目。娇鹂头一下子涨开了，除了秉逊、棣棠、心莉、瑜荪、岱藩，还有许多人。欠款统共加起来，竟也有四五百块，简直就是一笔巨款！她顿时眼前一黑，这可怎么办？

　　这天，祖堃在沉睡了七十二个小时之后，再度醒来了。护士来帮祖堃抽腹水，抽过之后，祖堃仿佛缓过一口气来。随后，向妻子提出想见一见儿女们。可医院有规定，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隔离病房。无奈，他只能同儿女隔窗遥见。望见孩子们，心如刀绞一般难受。娇鹂催促他快回床休息，祖堃说：“让我再多看两眼，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看着看着，祖堃突然转过身来，向着妻子双膝重重跪倒，一面流泪哀嚎着：“家恕娘！一百廿个对不起啊！我没给你享什么福，想不到，这千斤重担今后要你挑了，你怎么压得起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