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的歌声蔓延在印度无尽的红色大地里

　　一路流向迦耶的是传说佛陀也曾沐浴过的尼连禅河。河畔是卖衣料、蔬菜、香辛料的小市场，角落有个打铁铺和在泥地上搭个屋顶的餐馆。必须自己弄吃的时候我就到这里吃套餐。 

　　我从日本寺走向村里的餐馆时，迎面来个头顶草篮的五、六岁小女孩。有点害羞地看着我，擦身而过后才听见一声“namaste”。 

　　是“你好”的意思，我回头一望，少女正面对着我。 

　　“namaste.” 

　　我说完，满足地微笑而去。

　　我再度往前走，远远听到鼓声。那是瞎眼的卖艺人打的鼓。 

　　老瞎子把装钱的小钵放在面前，安坐在佛陀的菩提树荫下。他竖着单膝，大腿间夹着鼓，击打一阵。他有时用手掌打，有时只用手指敲，有时候用手腕配上节奏。在单调的响声中，瞎子突然低声吟唱。不是浑厚的音量，但他拉开嘶哑的嗓门时，那声音像是匐匍在地、蔓延在印度无尽的红色大地里。 

　　我听住在日本寺内、即将成为迦耶大学日语教师的此经说，有一天，这个老瞎子身边来了个盲眼小孩，母亲牵着小孩连来几天听老瞎子吟唱和击鼓。老瞎子没跟小孩说一句话，只是吟唱、击鼓。但他就那样教会了小孩。小孩学得了生存之术，此刻或许也在某个地方击鼓吟唱吧！ 

　　我一靠近，老瞎子便低声吟唱。他是正好想唱吗？我离开后他仍然没有停止吟唱。

　　我放弃去餐馆吃晚餐，在市场的青菜店买了六根一卢比的香蕉和一公斤三卢比的芒果半公斤，回到老瞎子处。在餐馆吃套餐要三卢比，香蕉和芒果总共两卢比半，我就用这些代替晚餐，把相当半卢比的披索硬币投入小钵里。 

　　这个安静的村庄当然有贫穷、有老、有病。讽刺的是，佛陀悟道的这个村子也是天花最流行的地方之一。 

　　随手脱下靴子，竟然掉落一只食指大小的蝎子

　　有一天，自外归来的此经走进我的房间说：“明天要去阿修栏吗？” 

　　“阿修栏？”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问他是什么，他说日语本来翻译成道场。

　　“道场？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般来说阿修栏是指冥想或练瑜珈的地方……” 

　　不过，此经说，明天要去的阿修栏说是生活共同体要比道场要来得贴切。是兼具孤儿院、学校、职业训练所机能的道场。 

　　原来此经去寄信，在市场前遇到几个日本青年。交谈后知道他们是东京农业大学的学生，明天起要以志工身分前往巴瓜村的沙曼巴亚道场去。那地方收容贱民阶层的小孩并教他们农业技术，以便将来在村中担任指导者。此经听说这事后，突然产生兴趣，也想去看看，正好遇见来菩提迦耶接学生的道场负责人，此经提出要求后，对方爽快地应允。 

　　实在感谢此经的邀约。我难得有机会以那种方式亲近印度儿童，感觉很有意思。 

　　我们到达翌日便过着和儿童完全相同的日课，生活节奏基本上是和太阳同步。 

　　清晨四点起床，五点做完晨祷，五点半开始早晨的工作。七点半早餐，八点半开始再工作，十点半工作结束。十二点午餐，下午两点开始上课或工作。对孩子们来说，下午四点以后是仅有的自由时间。六点晚祷，六点半晚餐，再一段短短的休息时间后就寝。 

　　三餐以粥为主，偶尔吃酥脆薄饼和蔬菜咖喱汤；粥是牛奶和米一起熬煮的印度式燕麦粥。我们是客人，另外多一道菜，但也非常简素。孩子们坐在餐厅地板上，捞舔装在洗脸盆似的餐具里的粥，吃得一滴不剩。

　　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在田里割除野草。 

　　一天中最快乐的是农事之后的洗澡。稻田旁有个大水塘，跳到里面，管他玩水或是洗澡地乱闹一通。

　　一到自由时间，孩子们就聚集到我们宿舍前的空地找我们玩。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和玩连在一起。看到我带来的唯一文明利器空气枕，立刻把它当作足球来踢，不到三十分钟就让它泄了气。当然，那个洞是我自己一咬牙踢它一脚后破开的。

　　记得第一天晚上睡前，此经突然说要找蝎子。因为雨季的缘故，蝎子常出没这一带住宅。这里的蝎子含有剧毒，处理稍微失当就可能丧命。他说为了小心起见，还是检查一下。于是众人点着蜡烛搜索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没发现。此经好像多虑了。正当有人调侃此经故意夸张吓我们，随手把脱下的靴子倒甩一甩时，竟然掉落一只大人食指大小的蝎子。所有人吓得抽一口冷气，此经用凉鞋把蝎子打扁。从那以后，找蝎子就成了睡前仪式。

　　卡车一开动，好几名少女流着眼泪追来 

　　道场的生活很愉快。没想到日出即起、日入而息的生活是这般快乐。农大学生更是快活无忧、共同愉快生活的最佳伙伴。

　　老师都是印度人，只有一位年轻的英国女性。她叫卡洛琳，牛津大学毕业，为进行社会学的田野调查，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她和印度女性一样身裹纱丽，过着和其他老师完全相同的生活，并照顾小孩。那已褪色的橙色纱丽和她非常搭配，她长得很美，可是那强韧的意志力让我们难以亲近。 

　　晨晚两次、老师学生和住在道场的所有人都聚在集会场里祈祷。因为这个道场是甘地的第二代追随者窦鲁克以佛教为精神依据所建，因此祈祷词都取自梵文佛典。 

　　那实在是美丽的祈祷声。尤其是黄昏时分、暮色渐掩的集会场中，倾听孩童尖细声音缓缓吟诵的梵语祈祷词，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或许，不只我有这种感觉，此经和农大学生在祈祷时一定有着某种心灵震撼。 

　　有一天，我和孩童到教养院外散步时，经过一个贱民部落。那里的小孩不是在泥土屋中和猪共眠，就是背着弟妹玩耍。他们身上有着再怎么穷困都能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开朗。我想，不管道场的小孩未来如何，他们一定也想过着这种随心所欲的日子吧！ 

　　归去的日子来了。 

　　上午见到卡洛琳，她问我：“要走了吗？”眼中隐隐带着泪光。她感到孤独留下的寂寞吧！下午，到了要走的时候，轮到孩子们哭了。 

　　我们难过地向他们告别。卡车一开动，好几名少女流着眼泪追来，把手中紧握的东西递给坐在最外边的农大学生。互相挥手一直到看不见彼此为止。隔一会儿，那人张开手掌，是一根发夹。夹头发的普通发夹。少女们送的都是发夹。 

　　那肯定是她们唯一的私有物品，却拿来当作赠别礼物。我因为坐在里面，他们的手伸不到我这里，但在卡车的摇晃中，我是多么想从他们手中收到这神子之家的礼物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