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个故事，是在九十年代初，取道日喀则到亚东边防连采访的行车路上。那天清晨，曙色初爆，喜马拉雅山之巅的皑皑积雪被霞光染得像红鲤鱼般饱满，车窗玻璃上聚集着这样一群嬉闹的红鱼。瞬间，公路两侧的地上满是一簇簇跳动的火焰，雪里透红的壮美诗意！司机小马触景生情地给我说，每次看到珠峰的日出，就会想起一位藏族老阿爸苦恋阳光的酸楚故事。

　　喜马拉雅山脚下，有个不足10户人家的藏族村落，遥远，闭塞，根子是穷。几排简陋的藏式民房，沉默无助地塌卧在沟底的一块草坡上。挂在屋顶的经幡并不在意有多少人朝圣，只是一点一点地消瘦着。刀劈一般直陡陡的崖壁紧凑地夹裹着村子，半崖的石缝间偶尔会有一两棵长不大的矮松提着蝙蝠双脚，冷冷地兀立着。一条由远处的山泉悠悠而来的细水汇聚成小溪，清澈见底地穿村而过。站在沟底仰望，天是一条线，白云压山低。村里很少有日晒，只有日行中天，太阳才十分吝啬地给沟底洒下几点冷冷的阳光。日照时间极短，仿佛只是一恍而过。村民们盼阳光盼得心切，常有人说他们总好像能听见太阳在说话，就是看不见。四季的脚步，以落雪的方式重复飘飞着天上的流云，夏日的温热还没有照到沟底的屋檐下，转眼山畔的小草就被雪覆盖，时令已成了冬。从沟底攀到塬上，也就二里地吧，其实并不算长，问题是那路都是弯弯曲曲像麻花拧在崖畔上，窄而且陡，步步走险。村人出一次沟经受的提心吊胆疼痛好些天。多数牧人宁肯在沟里窝着，也不出门。爷爷奶奶都这样窝在沟底，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也都这样窝着。他们说这都是命呀！四周的枯草被牛羊啃光了，等待明年春天再发芽。反正有一把青稞就能填饱肚子，有一堆地火烤着取暖就行了。日子怎么还不是熬！

　　沟底村的牧民祖祖辈辈承受着一座沉重的雪山，和一条深沟的双重高傲，他们心中的隐痛，只有大山的积雪融化了才能理会。村子原来的名字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大家送给它一个表达心愿的村名：盼日庄。渴望看到阳光成了村里村外人揪心的愿望。住在沟底最深处的顿珠老阿爸尤其心烦意乱。老人70岁出头，他从娘胎出世就落个跛腿，行动离不开拐杖。老人经常半跪在屋前的玛尼堆前捋着一大把蓬满唇口的白胡须自言自语：“苍天大老爷，睁开眼睛看看我老汉这胡子吧，还不是见不着太阳才这么疯长疯白！”说着他松开攥着的胡须，立即散开满胸前。之后，老人从跪着的十字路口站起，给玛尼堆上又添了一枚小小石子。他希望玛尼堆快快变得高些，他站在上面能瞅到太阳。

　　阳光照进盼日庄，是在十年前那个春天。崖畔邦棉花闪出红艳艳花瓣的日子，一队金珠玛米赶着牦牛驮着帐篷在沟底建起了兵站。他们是修路的解放军战士。那条进沟出沟的百年老路，眼瞅着就有了三变：弯变直、窄变宽、坡变缓。冰川暖暖地消融，沟底村转瞬就天宽地阔。通路的那天，自然是顿珠老人新生的日子，一辆军用吉普车早早就等候在老人的屋前，当他走出来时——真的，他摔掉了拐杖，是走出来的。两个金珠玛米搀扶着他稳稳当当地来到汽车前，老人并没有马上登车，却弯腰从玛尼堆上拔起一棵小草，说：“明天，不，我希望就在今天，这棵陪了我大半辈子的小草，能长成一棵树！”搀扶他的战士马上安慰说：“阿爷爷，你放心，有了太阳，还愁沙子长不成石头！”老人就爱听这样的话，听着心里熨舒！据说，那天老阿爸坐着汽车上沟后在大路上开心舒爽地兜了好几圈。又过了一些日子，他还是坐着金珠玛米的汽车，还到了一趟日喀则。老人的兴致浓着哩，他说还想逛拉萨城呢！一个瘸腿老人终于走进了春天，太不容易了！只要身体允许他提出上北京大家都会理解。

　　遗憾的是，两年后我在日喀则办完事专程去盼日庄探望顿珠老人，他在半年前疾病不逾已经离开人世。在老人屋前我看到了那根拐杖，一半埋进了土里。村民告诉我，拐杖没有枯萎，大家都等待着它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