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而安德拉斯·席夫在上海的钢琴独奏音乐会距今已经十多天了,却仍然让我时时回味,更何况此前我从来不是席夫的粉丝。我以前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太学究。但是他的现场音乐会让我彻底改变了看法。
席夫的音乐理念可以称得上绝对地忠于作曲家。与其他钢琴家不同,他弹巴赫的作品几乎不用踏板,理由是巴赫时代的羽管键琴没有踏板。在演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时,席夫又走到另一个极端,听说前几年他弹第一乐章“缓板”时,通篇踩着延音踏板不放,不管是主和弦还是属和弦,全都搅浑一气。许多钢琴家都觉得他这样弹是不可思议,但是席夫就是这么做了,其理由是贝多芬在乐章开头写了“不用制音器”。席夫诸如此类对作曲家的“愚忠”行为还有很多,让我觉得他实诚得有点“迂”。
席夫在上海音乐厅演奏的节目,除了舒曼的《大卫同盟舞曲》与巴托克的奏鸣曲,让我好奇的就是他如何演奏贝多芬的《热情》与《瓦尔德斯坦》这两首创作于中期的巅峰作品。不说席夫的触键如何多变,发力如何松弛(这使得他能够在六十岁的年纪,连续演奏三个小时而不显疲态),也不说他的句法如何精到,结构又是如何周密;让人觉得另有一功的是他的轻声。这两首奏鸣曲的慢板乐章,不管他的声音多么柔弱,仍然充满了感染力而且能够穿透到音乐厅的后排。
然而,席夫演奏这两首奏鸣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于贝多芬原始踏板标记的绝对尊重。凡弹过《瓦尔德斯坦》奏鸣曲的人都知道,在末乐章回旋曲的如歌主题上,贝多芬写了长达7个小节的踏板记号。这是一个让所有钢琴家感到困惑因而备受争议的踏板标记,因为它会引起主-属和弦的冲突而使声音模糊。许多钢琴家认为这个踏板记号即使不是一个错误,要在现代钢琴上做到也太困难,因而弃之不顾。但是席夫真的做到了,他使这个多次出现的回旋曲主题,犹如一幅音画:晨曦与田野的朝露,朦胧而湿润。需知,要营造如此的声音效果,需要极佳的功力:持续的低音,轻柔的伴奏音型,与高音的旋律线被拢括在一个长踏板里,在钢琴上形成了全新的色调。贝多芬的学生车尔尼说:“没有踏板,(这个乐章)会完全失去它的效果。”《热情》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尾声之前,有一个降D-C的低音动机,贝多芬写的也是一个长踏板,遵照他的意思而不变换踏板,很难弹得令人信服,其他钢琴家在此照换不误,但是席夫凭着他的“迂”劲,真的没有换踏板。假如没有这种“迂”劲,也许就不会冒险犯难,执着地去尝试贝多芬所要的意味深长的效果。
席夫的“迂”更表现在他的返场节目的选择上。九次返场,没有故意挑动听众情绪的“噱头”小品,弹的都是可以作为音乐会正式节目的大作品,而且他每一次谢幕之后就慷慨地坐下再弹。他的这种“迂”让人们感受到他实诚得可爱,全场听众欣喜欲狂,在一个小时的加演中几乎没有人离场,席夫如此沉静朴实的演奏能够激起狂热的反响,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美妙的音乐,在一个疯狂的世界。”多伦多古典音乐电台每次播放结束时,总以这样一句话收场。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听到这句话了,但是那天晚上,它突然就冒了出来。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疯狂,但我们确实需要多一些席夫那样美妙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