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的秦淮河两岸，一边是江南贡院，文气静穆；一边是教坊旧院，香粉温柔。孔尚任是才子，观罢两岸声色，才华横溢地写曲：“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孔尚任是男子，对彼岸自然关注多些：“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在租界时期的上海四马路上，也有类此景象，既有书社报馆鳞次、才子作堆，又有青楼妓院栉比、佳人成群，只是由隔河相望变成了同街共处，交往的方式则是由“渡”而“踱”。看来才子和佳人是天生一对的邻居，而当他们互生爱慕、并结连理之时，又岂是邻居二字所能了得。

　　才子与佳人确有共通处——同样天生丽质，只是一个蕴锦绣于胸臆，一个附美丽于躯体。难怪才子放言非佳人不娶，佳人立誓非才子不嫁，这种互相倾慕与生俱来，表面看是爱上了别人，其实是爱上了自己——爱上了缺失并渴望着的自己，这又岂是简单的男女二字所能了得。明末的秦淮河畔，有名有姓的恋人就达几十对之多，若非这个缘故，断无如许盛况。

　　其中，年方十六的李香君将终身许给了侯方域。她倾慕的是他的才气，期许的是他的正气，前者她固有不及，但后者则远超之。阮大铖为脱“阉党”干系，托人送金资助他们成婚，香君当即看破，退回财物。若非她的绝然，这位复社四公子之一早就成了手短嘴软的受贿者了。后来田仰乘人之危，欲以重金纳香君为妾，香君又是严词拒绝，不负自己的眷爱，更不辱自己的气节。

　　一出好戏，总少不得一个好物件贯穿始终，如《长生殿》的钗盒，《紫钗记》的紫钗，又如十五贯或锁麟囊。孔尚任选得极巧极妥，他造了一柄扇子让侯方域送给香君，当阮大铖逼香君嫁与田仰时，香君撞柱以死相抗，血染扇面。画家杨龙友用笔点染，朵朵桃花，成就了“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主旨。对此神来之笔、绝佳之物，有诗赞道：“凭空杜撰桃花扇，一段风流也自佳。”

　　《桃花扇》的大结局是，南明亡后，侯方域与李香君都在栖霞山避难，两人在白云庵相遇，一同出家。这是孔尚任为侯方域设计的归宿，侯方域想必是极愿意的，可惜不能成真。他在官府的威逼下前去应试，以其才学，中举本应易如反掌，不想结果名落孙山。侯方域遭此重创，懊恼抑郁三年而终。香君可能逝于侯方域前，因为据说侯方域曾到她的墓前吊唁，撰联刻碑：“卿含恨而死，夫惭愧终生。”此事虽未必实，但他的惭愧是肯定有的，尤其是在那一考之后，惭愧更成了锥心夺命的痛楚。

　　与侯方域痛楚相似的，还有吴梅村。他被强征入京，当了清廷国子监祭酒，后以丁忧得免。从此吴梅村就怕被人唤作“祭酒”，作诗“浮生所欠只一死”，又填词以“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释怀。梅村虽然懦弱，但与龚鼎孳“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虚伪相比，与钱谦益非但因“水太冷、不能下”拒绝自溺，更以“头皮痒甚”为由剃发留辫的猥琐相比，还算坦诚恳切。都说男子铁骨松风，妇人水性杨花，而侯方域等大才子们，却让追慕他们的佳人李香君、卞玉京、顾横波、柳如是深深地失望了。

　　唐代以前的建康，就是六朝古都，浮华奢靡已渗透在城市的基因里。杜牧夜泊建康，见水烟迷离中一带灯红酒绿，月色朦胧下到处笑语欢歌，吟出《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因这首诗，秦淮愈发糜烂，商女尤为可恨。其实商女所唱，都是主人所要；商女为的是谋生，主人为的是取乐。商女队中必有佳人，而主人群里，想也不乏才子。

　　恋流红薄翠满江南，丝弦透香街。奈秋风已紧，物华渐减，雾笼烟霾。可叹花容憔悴，早误了妆台。空守凄寒月，谁解冰怀。 点染夭桃数朵，岂干胭脂事，诗扇新栽。却惊重逢处，不是旧蓬莱。恨当时，激扬词笔，竟消磨，惆怅逐尘埃。从今后，忘情如水，休顾秦淮。（调寄《甘州》）

　　秦淮河的两岸风流，渐渐延至四马路的一路烟尘。有人考证上海开埠不久，就有画舫载着姝丽，由秦淮河慢慢驶入吴淞江了。四马路上，自然不乏才子佳人的交往，却极少见侯李那般的情事。只有那桃花扇上的血迹，在西边的戏台上孤零地闪着晶亮。

　　才子佳人终会互相倾慕下去、彼此相爱下去。更有一点可以确定，依旧会是才子气短、佳人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