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光武 张謇侄孙、张詧嫡孙、张敬礼之子。上世纪90年代在巴黎第七大学和巴黎高等社会科学院访问进修。出版书籍《毛泽东与谈家桢》《周谷城画传》、主编出版《体验欧洲》计三种。发表作品200余万字。作品《尘封的岁月》《科学殿堂最美的女人》《那锤另类的拍卖》《城市、街道和记忆》等被选入大学和中学教材。
今年7月,赴南通参加张謇诞辰160周年学术研讨会,返沪不久,即接南通来函,谓南公园改造主体工程及景观绿化将于年底竣工。南公园将恢复与众堂、千龄观,今人当可一睹昔年四祖父张謇与祖父张詧与百老同寿景象再现云云。阅毕心情自是雀跃。
皮肉心血,当委世界牺牲,不能复为子孙牛马
1988年南通大饭店试营业,受绪武哥和慎为侄邀请,我随时任全国工商联副主席的父亲张敬礼出席了那次仪式。那年故乡之行,父亲心情极好,跟我谈及许多张家往事。父亲平时话不多,一旦兴起,也有汩汩滔滔之时。那天在他房里,他谈得最多的是“责任”二字:张家人对民生对社会的责任。
父亲说,1926年,四祖父张謇临终前,有3个人在他身边,祖父张詧,孝若伯伯和父亲。这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交接后事。那年,父亲仅15岁。
四祖父临行前夜,雷电轰鸣,大雨如注。第二天上午,云开雨住,四祖父已处弥留,仍牵挂时局,似有无穷心事未了,祖父凑近他耳际,含泪轻声嘱咐:“你来有所自,去有所归,看来时机已到,要把定神志,好好地归去吧!”四祖父微微点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四祖父带着未了的责任走了,他把那份责任留给了祖父,留给了孝若伯伯,也留给了父亲。父亲记得,四祖父逝去的那一刻,祖父一手攥紧四祖父的手,一手攥紧父亲的手,而四祖父的另一只手,则攥紧了孝若伯伯,像是在作一次心力的交接。
父亲谈到,祖父和四祖父之间,既是骨肉情深,又具共同民生理念,从青年时误籍、析产、让读、赴朝一路走来,到大生纱厂初创备历艰险、通州师范学校和通海垦牧公司刚刚起步,民生大业,百事待举,四祖父多次写信催促下,祖父毅然从江西学政任上辞官返里,自此二人开始近三十年“謇主外、詧主内”、“蛩憠相依”的伟大创业。四祖父和祖父致力实业、教育、盐垦、文化、慈善、社会公益、城市建设和交通,将偏于江东一隅的南通打造成影响全国的模范县和“中国近代第一城”,其中仅胡适誉为“养活了几百万人”的盐垦一项,就斥资1620余万银元,而用于教育之私资也达400万之巨,却未为自己及家人子孙积存锱铢之余财。
谈及四祖父节俭往事,父亲说是有一年,四祖父获知年度家用须4500元时,极为不悦,再三叮嘱四祖母吴夫人:“一定要加强管理,加以节省,每日菜蔬一腥一荤已经很不错了。”
又说:“衣服不必多做,裁缝工钱就可以省下来了。”
四祖父还一再叮嘱:“能安居有饭吃有衣穿,就是幸福了。我们张家必须一切谨慎勤俭。能少奢侈一分好一分。要珍惜福不享尽之福。”
四祖父平时抽烟,遇到有客人来,把烟掐灭,等客人走了,又再把断烟点起。
父亲说起那段往事时,心情十分激动,望定我,若有所思地说:“你四祖父生前一直说,‘皮肉心血,当委世界牺牲,不能复为子孙牛马’。这就是我们张家人的责任了。”
千龄观胜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有日趁父亲兴致高,我跟他提起史人唐振常著文《状元府上一宴》,备述1947年父亲设宴接待他们上海新闻界访问团一行往事,父亲笑说,状元府恐怕是南公园饭店之误,那时接待吃饭一般都在南公园饭店。于是就有了父亲一段魂牵梦萦的往事追忆。
四祖父和祖父当年以大气魄改造旧城,修马路,建博物馆、气象台、图书馆,更新剧场,造五山公园。谈及造公园初衷,四祖父有言:“公园者,人情之囿,实业之华,而教育之圭表也。”
至1918年,五山公园扩展为东、南、西、北、中五公园,五公园中,南公园为敬老尊贤而建,位于西南濠河最南端,四面环水,北有一土坝与大道相联,园内建有与众堂和巢翠溪堂,与众堂后有一钓鱼台,可垂钓,又可观赏荷花池芙蓉出水。
父亲说,1920年,值祖父张詧七十(虚岁)寿诞,四祖父半年前即精心准备一别出心裁寿宴。四祖父计划在祖父生日时将原先南公园内与众堂改建为楼,并将北临荷塘之一层平房巢翠溪堂扩建为五开间中式两层楼房之‘千载楼’(最后定名千龄观),四祖父此举既为贺祖父寿辰,兼与乡里老辈尽欢同乐。
谈及祖父庆生日往事,父亲如历历在目。
9月29日,秋深叶黄,气候宜人,寿退翁(祖父张詧号退庵,人称退翁、退公)者四至,宾朋云集。四祖父张謇清晨五时即起床,六时赶到祖父所居城南别业,在那里庄重地换上大礼服,七时抵达南公园与众堂。
那日,祖父和四祖父邀请南通180位六十岁以上老人共同庆寿,应邀赴会的160人,年龄总和逾千岁,故名“千龄观”。
父亲那年十岁,他清楚地记得:千龄观抱柱上高挂着四祖父亲拟的板联:“七十不稀,高会相看诸叟健;重九可作,明朝况有小春来。”另有小注:“东坡在岭南,因其气候不常,谓有菊即重阳,十月初吉菊开乃与客作重九。南通重阳亦未必有菊也,退翁今年政七十,以九月三十日诞,然今九月只二十九日,为集六十以至八九十乡里知好二十余人会饮以为公乐,主客都千六百有余岁,适南公园楼成,遂以‘千龄’名观,盖居高视远观之义至尔。”
称寿处设在“与众堂”内,也有四祖父书写集句:“为底忙不来,白日青春花开水满;且应醒复醉,倾壶倚杖燕外鸥边”。左右两壁,悬挂着孙中山及各处褒奖的匾额,气氛庄重而和谐。
鞭炮鼓乐声中,祖父在三伯父豫祖(敬安)、父亲立祖(敬礼)、五叔希祖(敬敷)和三孃敬庄、四孃敬直、五孃敬默等簇拥下健步登上寿堂行拜寿仪式。
这时,四祖父起立朗声赋诗为祖父祝寿:“生自田家共苦辛,百年兄弟老逾亲。人间忧患知多少,涕泪云谁得似真。投老方知四海空,天教兄弟著南通。山川草木都吾事,不觉年时已到翁。”四祖父诵诗用海门方言,文情并至,昂扬清越,其声绕梁,全场动容。祖父趋步上前,与四祖父四手紧握,喜极而泣,又面向160位寿翁来宾深鞠一躬,神情激动,不能自已,为示谢来宾,他先以作诗,又感怀赋言:“舍弟啬翁(四祖父号啬庵,人称啬翁,啬公),早年颠沛于京城南通,为造福一方,辛勤创办实业教育地方自治,此次更以娱民尊老方式慷慨解囊,旨在向社会倡导重视人伦道德,其壮心不已,表达对后辈之殷殷期望。”祖父言毕,祝寿活动乃推至高潮。
当日,为中国实业教育巨擘之四祖父为毕生挚爱的兄长庆生,午间与百老食面庆生,晚间宴饮贺寿,所宴仅六素二腥,且不特杀,即南通民间俗谓“八个盘子”。其节俭自律、身教致教之意可见。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推己及人。这是四祖父和祖父之民生大愿。
观外风景:世人期颐大同,南通先行大同
祖父寿宴之后,以七十寿辰所得亲友全部馈赠,在家乡常乐镇三厂镇创办南通第二养老院,该院常年费用7000多银元,也一直由祖父私人承担。
此前,1912年,四祖父张謇六十寿辰,也将宴客费用和亲友馈金全部取出,创建南通第一家养老院。四祖父还说:“与其一人一日无谓之靡费,不如使吾县境之孤穷老人得安其一日之生,同享厚地高天之乐。”
1922年,四祖父七十寿辰,再度创办南通第三养老院。
祖父、四祖父弟兄创办之养老院,前后收容孤寡老人500余人。养老院引入先进管理模式,其预算和花费,养老对象之个人信息,诸如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等,均有条不紊地以表格和专栏形式登记在册。
四祖父和祖父最早创办的慈善机构是1906年建成的育婴堂,以收养弃婴和赤贫家庭孩子为主,两年后收养婴儿多达1500人。育婴堂建成后,四祖父以卖字筹钱捐得款项为继。计划每季鬻字得500两,一年有2000两收入,足够收养一百多名婴儿。至1922年,大生集团经济滑坡,四祖父个人分红和薪俸骤减,直接影响慈善事业,乃再次登报鬻字筹措善款。持续两年多,至四祖父已届71岁高龄时方始停笔。
四祖父还和祖父相约,在育婴堂各自领养弃婴,四祖父领养了佑祖和襄祖伯父,祖父领养了三伯父豫祖。
1907年,南通地区江岸、海岸不断坍塌,祖父张詧动员地方资源成立南通保坍会,自任会长,稳定南通江岸海岸灾情,每年赈救流离失所居民达几十万之众。
从1912年起,四祖父和祖父创办之慈善医院、贫民工厂、济良所、栖流所、残废院和戒毒所相继建成。
1913年,由祖父发起,与四祖父在南通城南创办南通县医院(今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和两所分院,一在唐闸,一在金沙。建成于1914年的县医院设备现代,设有三种诊科:内科、外科和妇产科。拥有六十多个病房,占地逾16亩。医院全部投资都来自祖父和四祖父私人积蓄。举凡赤贫者看病均可免收医药费。
同年,四祖父和祖父于南通城外辟地160亩,建成义园(即公墓)。
1915年,四祖父一偿夙愿,与祖父共同创办中国人自己建立的第一座盲哑学校,狼山盲哑学校。
1916年,四祖父和祖父共同捐资,在南通西门外建成栖流所,收留乞丐并培养彼等习艺能力;又收留精神病患者,令其获人道资助而不扰碍社会。
1922年,祖父以其所得大生二厂红利在崇明外沙(今启东)创办大生医院,救治缺医少药、罹患流行疾病之贫苦百姓。
凡抵南通参观之中外人士,一致发现南通街头竟无一乞丐、醉鬼和流浪汉!因为南通已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社会,世人期颐大同,南通先行大同。
父亲生前常说,张家人用于事业就像用于家计,凡与民生、与民族整体利益息息相关之事业,则当机立断,万金不惜;用于家计又如用于事业,一分一厘从来都须精打细算紧着过的,利始而义终。
濠河长流:何处不是吾土吾居?
1935年,孝若伯伯在上海去世。年仅24岁的父亲无可选择地承受了家庭赋予的重任,成为张氏事业第二代传人。对于25岁的父亲而言,他承受的责任和重担远异于常人。
1948年,大生公司董事长洪兰友要求父亲将大生迁往台湾,大生是四祖父和祖父当年造福民生的开山之作和基业所在,大生不能离开南通!父亲以身家性命为抵,在关键时刻作出了他一生重要的抉择:毅然把存在香港的外汇和向国外订购的发电机、锅炉和印染机等大量物资全部调回南通,大生公司大部分锭子都没有从家乡南通被拆走!
在我记忆中,父亲在日常生活中也保持了张家人的节俭习惯,他在上海时,有时属于他个人最奢侈的早餐就是凯司令的两片水果蛋糕或是家里自烤的面包,到了晚年,用来果腹的宵夜还是两片烤面包。
我们小时候很少得到父亲的礼物,1956年出席怀仁堂宴会,他和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同桌,十分兴奋,难得地从北京给我们带回了栗羊羹,以至我从幼年起就一直对栗羊羹味道情有独钟。
1985年夏,南通张謇铜像复立。其日谒祭啬园,回程车经濠河,有人遥指对岸,清波垂柳映衬下,一青砖红瓦中西合璧建筑:“此即你们张家城南别业。”是了,不用细辨,城南别业与隔岸相望之濠南别业如一母所生,一色融入中西建筑文化精义,更显现祖辈兼收并蓄的博大心胸。有人耳语:“此次你们来通,政府提出将城南别业归还你家,你父亲拒绝了。”我抬眼看端坐前座的父亲,他神情自若,正满面喜色,与绪武哥交谈甚洽。
1995年10月16日,父亲在北京逝世。他以一生的努力,向祖父和四祖父交上了一份合格答卷。
今年7月会期中,主办者邀约夜游濠河,我与慎欣侄等一起登舟。是夜明月当空,两岸灯火通明,美景如画,解说员述及张家之与南通,如数家珍,而行经城南、濠南和南公园,解说四祖父、祖父和千龄观事更详,其情更著,令人动容。
四祖父张謇有言:“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他和祖父张詧一生——张氏在南通,未为子孙后人留一寸一尺之土,却令我们后人悟到,人之精神寄寓为大,未有即为尽有。谓予不信,且看今日南通,濠河长流,何处不是吾土吾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