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轨是全村最节约的人。在有岁数的乡亲中,他最喜欢和知青打交道,跟我交流也最多。
有一年春节后我回村,给乡亲们带了点糖。别人一会儿就吃光了,老轨半天了嘴里还在咂巴。我问他怎么吃得这么慢,他就说:“这糖啊,吃得快吃得慢有讲究。你想甜得痛快,放开大嚼,一炮仗就完了;想细水长流,你含在舌头下慢慢烊,可以甜半天。这世界啊,道理也一样——一时兴起,要痛快享受,寿数就短些;能克制自己,慢慢消耗,就走得长些。”
老轨就是这样,书没读几年,但有的见解说出来,会让人一愣一愣。很显然,他的节约也是有理论指导的。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老轨敲门把我叫醒,劈头就问:“阿彭,你说说,这火油有毒吗?” 火油就是煤油,我们点灯用的。我惺忪着,一时答不出,就问:“你问这干什么?”
他关上门,悄声说:“我刚刚烧酱油粥,米粒开花后,就把酱油倒下去,没想到,闻着了一股火油味。”我慌了,突然想起是我闯了祸,昨天打酱油拿了火油瓶。我就去他家看究竟。一掀镬盖,果然火油味直冲鼻子。我问:“你怎么晚上烧粥呢?”他说:“天明粥凉了,喝起来省时又省菜么。”我说:“现在你怎么办呢?”他说:“你读书多,应该知道火油毒不毒,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其实这方面知识也有限,搜肠刮肚才说:“火油么,应该是地下石油做的,它跟汽油、柴油是同一个性质……说毒么,没听说火油把人毒死;说不毒么,没听说它可以吃……”
老轨不满意了,说:“你就一句话说死:它到底毒还是不毒?”我想了想,说:“应该说有毒,不过是小毒。”老轨说:“那就是了。如果直接喝火油,那就是小毒;现在粥里只是有点火油味,那肯定毒不到哪里去。”我问:“你还准备把这粥吃下去啊?”老轨说:“不吃怎么弄?糟蹋一大镬粥,天雷打啊。”
我大声叫起来,劝他扔了算了。他指指屋后,说:“你轻点,他们还不知道呢。”他指的是他妻儿。我轻声说:“你一定要吃,我建议,把沿面这一层粥汤撇清。油性轻,火油是浮在粥上的。”他一听有道理,马上操作,用勺子撇沿面的粥汤。这道工序做完后,他掀掀鼻子,连说“好了好了”,我低头一闻,气味有所减轻,但明显还有。第二天一早,当妻儿发现这事时,他已把两大碗火油粥喝了下去。他还到我这里来,哈着气问:“我嘴里有火油气吗?”我嗅了倒是没有。我担心他会拉肚子,一天里几次问他,他都说肚子没什么,就是打嗝火油气。
这事老轨原想保密的,但他妻儿当天就抖搂了出来。老轨的绰号,也一度变成了“火油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