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小妹子坏透哒”
还有一回,妈妈和爸爸去参加一个聚会,也带上了我们俩。大人们在屋里说话,我和哥哥到院子里玩。院子里有一个金鱼池,里面游着大红鱼。哥哥站在池边的卵石上探头看着,我在他肩上只拍了一下,他就失了重心,卵石也滑动起来,“稀里哗啦”“扑通”一声,哥哥就与金鱼为伍了。幸亏池水不深,大人们跑出来捞他,都说是我把哥哥推下水的,可真冤枉人了。
我姐姐由武汉来香港过暑假,正碰上抗日战争打起来,她不能回内地,就在香港继续读高中,有时候也跟我玩。她皮肤白,有雀斑,我说她脸上有苍蝇屎。后来姐姐回了内地,刘妈说都怪我说她有苍蝇屎,把她气走了,我信以为真,挺内疚的。
爸爸有位姓严的女学生,抗战期间从北方来的,妈妈请她课余时间给我和哥哥做家教。我们还没去客厅见她,袁妈就挺神秘地告诉我们说,严先生带着一根铜尺,准备打我们用的。我马上就恨上这位还没见面的老师了,不但在上课时和她捣乱,下课后在饭桌上也给她闹难看,有一次还冲出一句:“要不是我妈妈叫你来,你都没地方去。”这话太像是大人教的了。我妈妈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等严先生走后,妈妈着实地打了我一顿。直到妈妈九十多岁,说起这件事还骂我“刻薄”。
我家逢年过节要祭祖、摆供,将大桌子围上红围子,桌上摆一排牌位,还有人的画像。袁妈做许多菜放上,每张画像前还摆上筷子、饭碗、酒盅,像过家家一样好玩儿。哥哥说,那些祖宗就在桌子下面,围上桌围就是怕活人看见。我一听,大感兴趣,就钻进去看,什么也没看见,心想,也许还没来。过一会儿,又钻一次。婆婆就来制止,还在桌边看着我。我钻不成桌子,就开始研究上面那些画像,一个个就像戴着斗笠的猴子。当我将这成果发表出来,婆婆气坏了,连说:“这都是你的祖宗啊!”袁妈来圆场,说“童言无忌”,把我们赶跑。一会儿,爸爸来鞠一躬,妈妈、婆婆还有我们都依次磕过头,就可以美餐一顿了,我也把那些“老猴子”都忘诸脑后了。
哥哥还告诉我,婆婆是公公的姨太太,还说娶小老婆是不对的事。婆婆爱干净,床单浆得平平板板的。桌上的闹钟、铜墨盒是公公的遗物,总是擦得锃亮。我乘她不备,就到她床上一滚,到桌上乱动,或将她砚池的水洒到桌上。这一回,婆婆又在撵我出去,我忽地想起哥哥的话,大声说:“公公就不应该娶什么姨太太!”这下可把她气着了,拿了个鸡毛掸子追我,说:“好忤逆!敢说你公公!”我的房间有四扇门,她追也追不着,最后下了个湖南话的结论“小妹子坏透哒”!
哥哥是幕后指使者,可他还得便宜又卖乖,在我床旁的壁炉墙上写了条“小妹不好”的大标语。我气得和他打架,还是以我的失败告终。
爸爸猝然死在家里了,那是1941年8月4日下午2点15分。
暑假期间,爸爸总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时间,安心写他的《道教史》。这次,他回来已几天了。回来的那晚,他冲了个冷水澡,睡觉又受了风,感冒发烧,躺了一天,已经退烧了,还在家里休养着。这天,妈妈出去给他买东西,袁妈、刘妈正管着我和哥哥吃午饭,爸爸出来到饭厅拿走一沓报纸。袁妈说:“您别看报,还是睡午觉吧。”爸爸说:“我不看,我把报纸放在枕头下面才睡得着。”他总是爱说笑话。之后他就回卧室去了。我们饭还没吃完,妈妈就回来了,她拿着东西径直去了卧室,忽听到她大喊一声,叫着:“快来人!怎么啦!”我们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见爸爸面色发紫,躺在床上没有反应。也不知谁说了句“快请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楼去,我在后面紧跟着。
跑到院子,哥哥忽然停步,转身对我说:“你去吧,我没穿裤子。”——他只穿条内裤,没穿短外裤。我向来就怕去医院,说:“你不去我也不去!”哥哥“嗨”了一声,转身撒腿就跑,我还跟着。到了胡惠德医院,哥哥就大喊:“我爸爸快死了,你们快去呀!”护士长原来都很熟悉的,看哥哥急得直跳,慌慌张张拿了药械跟我们跑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