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来了两位一起避难的长辈
下午飞机还在炸,炸弹掉下来带来尖锐的呼啸之后,就是沉重的一响,看得见中弹房屋腾起的烟火。哥哥吓得直哭,拽着妈妈要去教堂受洗礼,说是不受洗炸死就上不了天堂。妈妈就带上我们兄妹,走到中区的主教大堂找到神父。因为早都认识了,他二话没说,带我们进了大殿,把圣水池中的水撩一些在我们额头上,入教的仪式就算完了。回家的路上,炸弹还在呼啸,可哥哥一蹦一跳的特别开心。他说一受洗礼,过去的罪孽一扫而光,现在是最纯洁的人,若是现在就被炸死,一直就升上天堂了。我未置可否,我可不想现在就被炸死。再说,我也没有感到有要死的危险。妈妈一路沉默。
虽然有了以防万一的办法,但战争还要延续多久,沦陷后又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三包粮食能否接济到社会恢复正常也是个悬念。袁妈、刘妈都说可以吃野菜,但香港有没有她们过去在北方熟悉的那些品种,还得去找寻或试吃。婆婆是南方人,她肯定地说野茼蒿是可以吃的,于是第二天,她们三人提了只大筐子上山,我也跟着。香港冬天草木不枯,野茼蒿好认,也多,时间不长筐子就满了。晚上煮了一大锅,她们当饭,却不给我盛。我就围着要,刘妈给了我一点儿,我觉得虽不难吃,可也不算好吃,对它的兴趣也就淡了。
自开战后,灯火管制,家里没开过电灯,蜡烛也不许点,所以我们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不几天,自来水也停了。所幸我们那个架空的院子下面是岩石,石缝总在滴水,接水的任务就是我的了。提上一只桶,桶内放个小缸子,另一只手拿个小板凳,走到院子下面,选好地方,听着小缸子里的叮咚声。接接倒倒一坐几个小时,等桶里的水快满时,刘妈或袁妈就会来给我换只空桶,提水走的时候,还总不忘表扬我几句,这是我以往几乎听不到的,心里觉得怪美。
房客贝特兰参军后,大学生房客也到学校集中参加战时服务去了。这时,家里又来了两位亲戚,一位是江南才女,很有风度的毛彦文女士,她是民国闻人香山慈幼院院长熊希龄的续弦夫人。由于熊希龄的前夫人朱其慧是我五姨父的姑母,所以虽然毛女士只比我妈妈大两岁,我们还是称她为熊婆婆。抗战开始,熊公公夫妇就离开了香山的双清别墅到上海居住,慈幼院则迁到了广西柳州,因此他们就需经常往来于沪桂两地。1938年元旦未到,熊公公就在路过香港时突发脑溢血死在旅途中。妈妈及时把熊婆婆接来家里安顿,爸爸总揽一应后事。以后熊婆婆独自主持慈幼院,每次来往路过都住我家。这次路过可能是父亲才去世,妈妈又在外工作,熊婆婆不想来打扰,就下榻九龙。偏偏赶上了战争,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能,妈妈请她赶快过海来我家,九龙不是可以停留之地了。
另一位是陈八叔,妈妈的同学、好友陈蕙君的堂弟。周家和陈家是世交,同辈人都很熟识的。不过这陈八叔年轻,当时三十来岁,清华大学毕业,学电的,在九龙工作,还没成家,差不多每周都来,可袁妈、刘妈都不喜欢他。我们有时故意叫他八哥,降他一辈。有一次,我对着他念童谣:“八哥,八哥哥,学我说话,学会了和我吵架。”他飞起腿要拿尖头皮鞋踢我,被刘妈挡住,还训斥了他一顿。就这位八叔,现在九龙吃紧,他当然是不请自到了。妈妈说国难当头,大家还是互相帮助,多包涵些。袁妈、刘妈只能接纳他了,但对这位唯一的男子汉,谁也没抱什么期望。
日军攻下九龙后,朝香港炮击就更频繁更猛烈了。开炮时,我就停止接水,回家和全家一起,挤坐在底层的楼梯下面,说是这里最安全。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接着就是沉闷地一炸,能感觉到地下一震。若是啸声低粗,爆炸声就会很大,表示弹落不远。开战后,窗玻璃上都贴了防震的纸条,没想到上过栓的大门会在剧烈的震动中猛地来回扇动,都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兵荒马乱,没了大门可是万万不能的,我们赶紧搬来椅子顶上。后来还灌了两麻袋沙石挤住门下,上面再用大杠子撑牢,门才免了被震掉之虞。躲炮时没人说话,说也听不见,大家都在默默地用身和心感受炮弹的威力。可是天天如此,人慢慢也就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