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报章杂志,或看电视、听广播,常遇“屌丝”之类的词语,觉得粗俗,与粗俗相伴的,则是贫乏,如“最美……”、“最牛……”之类,千篇一律,泛滥成灾。还有所谓与时俱进的新词汇如“人艰不拆”、“喜大普奔”之类,也无意蕴和美感可言。即领导讲话、政府文告、法律判词等,“语言无味”的八股式文本亦触目皆是。
我国语言、文字何等优美、丰富,何当前语言现状如此不如人意!据我的私见,缘由或多端,大别之有三:一是割裂传统的“文革”流毒尚未泯灭,所以彼时兴盛的谩骂、粗鲁、武断、夸张的语言风习影响犹存,这且不说。
二是对文言文的凝练、传神之美吸收太少,人们缺少传统语文能力的训练,不说诗词、古文,如对对子,从前乃儿童少年的基础修行,但早已被弃如敝屣了。虽然名胜之地尚留有不少联语,点缀江山,然能欣赏的已经极少。关于对联,曾留下无数佳话,今人更知之无多了。陈寅恪先生曾以“对对子”考察招录学生,良有以也。直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人辞世,对他最好的悼念仍是赋一挽联,挽联之可玩味,远胜冗长溢美的悼词,可惜这种良风佳俗一去不返,有学者慨叹,当代名人去世,如巴金、季羡林这样的文化巨人,竟亦不曾留下什么挽联,令人遗憾。其他文言文体的读写训练同样阙如,于是人们渐渐丧失了对文言作品的鉴赏能力,而表达上的凝练传神也无从谈起了。从前左思作《三都赋》,“洛阳纸贵”。欧阳修作成《醉翁亭记》,不仅本地,即当时都城开封,人们也争相传颂。对文章之美,对美的文章,进而对其作者,满怀欣赏与尊崇之心;而“语言无味”者常被视为“面目可憎”,为人们所忌。
训练既充分,而社会对美文、美文的作者又看重,则社会用语特别是文章用语趋于雅化、精美是可以想见的了。
三是阅读的功利化,强调所谓有用,人们的兴趣多投向外语、计算机、公关、经济、金融甚至广告等实用书籍,古今优秀文、史、哲作品日渐被疏离,我曾多年在课堂上询问学生是否读过《红楼梦》,回答读过的总共没有几人,近闻《红楼梦》被归入“死活读不下去”的名著了。不说巨著,有一次在课堂讲小品文,提到明代的张宗子,教我失望的是,绝大部分学生说没有读过他的小品,也没有听说过这位绝代散文家的名字。现当代一些真正大家的作品,也不为人所知,如张中行,竟少有人读过。现在的很多学生包括大学生,对古今一些优秀作品,不要说品味作品语言之精美、内蕴之丰厚,即一般的阅读理解,也困难重重了,这是偶然的么?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指出,古代文化构成我们的精神家园,必须得到传承。当古代文化被遗忘之时,整个社会所表现出来的就是野蛮,就像一件东西脱离了根本,它就会毫无方向地飘荡。
语言是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今日中国社会所呈现的语言粗俗、贫乏现象,一定程度也是我们疏离(或者说不尊重)传统语言文字、传统文化所导致的吧!如果我们语言文化的精神家园日益荒芜,物质再丰饶,在语言上表现出来的也就只能是粗野、粗鄙与贫乏了。雅斯贝尔斯的警告,值得我们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