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赠我一册书,名《家父》,厚达500页,托在手上沉甸甸的。不过,这年头,长度已经不是一部书让人产生敬畏感的主要元素。因为,一年几千部长篇小说的出版数量,给人一种错觉,似乎长篇小说的创作难度大大降低了,或能够驾驭长篇小说文体的作者正在呈几何级数增长。但让你能一口气读完,“每一页都处在高潮状态”(茨威格语)的长篇小说依然寥若晨星。
看书前,问友人:“是不是又要开研讨会?”友人答:“不开会,不需要写书评,也不需要做任何报道,作者只是想小范围听听圈内朋友意见。”如是,便如释重负。因为那种带有职业性阅读的紧张感没有了。既如此,那就随便翻翻,或从“楔子”读起,或从后记、尾声读起,或抽读跳读……我非常享受这么一种随心所欲的快乐的阅读状态,其实,在这样一种阅读状态下,我们可能更易接近文本提供的艺术质地。
《家父》是作者以父亲为原型创作的小说,用时下流行的说法,是一部带有传记色彩的“非虚构”小说。这样一种文本定位,我是从作品的“楔子”和“后记”中知晓的,在“楔子”中作者问妈妈:“如果写一部以父亲一生为主题的传记小说,你觉得从何写起呢?”……在《后记》中,作者自述:“就这样,这一本不像小说,也不像自传,不像回忆录,也不像家史的书就呈现在人们面前了”。这样一种跨文体的写作,既非作者创造,也非当代某个理论家发明,早在前苏联就有纪实小说的文体出现。但这样一种文体之所以出现有其内在的原因,未能成长壮大,也有其无法克服的局限和环境因素。这样一种文体的存在原因和面临的困境,很多写作者并没有意识到,包括《家父》的作者。近来,又有人提倡“非虚构小说”,弄得某些作者盲目地当写作时尚来追逐。
《家父》的文字是简洁而流畅的,作者情感也非常饱满,因为在写作时作者心中,始终矗立着刚刚故去的父亲的高大而亲切的形象。封面上那把空椅子,意味深长,形象地传递了一种人去椅空、绵绵不绝的思念。因为父亲一生经历坎坷奇特,书中也有很多鲜为人知的“猛料”。这些都是阅读这部作品时的最初印象。但深究下去,问题就来了。作者为什么一定要采取这样一种“非虚构小说”的文体来表现父亲?在前苏联出现纪实小说,其内在原因是为了规避用报告文学真实反映生活中“阴暗面”所可能带来的麻烦。即使这样,仍然有人因为采用这种文体,而给自己带来现实纠纷乃至牢狱之灾。前些年,福建一位作家就因为在真人真事基础上写的小说而带来法律纠纷,把自己写进了“大墙”。因此,这样一种文体多年来,始终未能兴盛起来。那么,《家父》作者采用这样一种文体的必要性何在呢?如果索性写成一部传记,真实客观地反映父亲的一生以及他的生命轨迹中折射出的历史印痕,写成一部父亲的信史,其价值岂不更大?如果按照现在作者提供的文本,是一部“传记小说”,其落脚点应该是“小说”,而非“传记”。其中有多少真实成分,读者是不关心的。小说的读者只关心它是否具备小说带给我们的那种虚构性艺术的审美愉悦,诸如阅读时的期待感紧张感,诸如情节发展有无内在的逻辑驱动,诸如对人性的揭示是否具有抵达人心的力量等等等等。显然,《家父》的作者,由于受真人真事的框限,未能做到将父亲的生活经验糅碎、重组,使自己的艺术想象飞翔起来,让文本获得优秀小说所具备的品质。这样一种两头不靠的文本特性,是《家父》写作最大的遗憾。
面对父亲人生经历这样一个题材,我们不能强求作者一定要采用何种文体来表现。这既要看“食材”给作者提供了烹制何种美味的可能性,也要看作者具有烹制何种菜系的功力?如果《家父》的写作,仅仅是寄托作者对驾鹤西去的父亲的哀思,其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作者完全可以“如释重负”。但作者的思念和情感,要打动更多的读者,让读者与作者产生情感共振,那么提供什么样的文本,则是作者不得不首先要面对的问题。要不走传记的路数,从父亲的小历史进入大历史,使文本具有史料价值或提供真实的人生感悟和经验;要不走小说的路数,让文本具有小说阅读内在的艺术张力。“非虚构小说”当然也是一种路子,但我看不出,面对这样一个题材,有采用此种文体的内在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