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实新村弄口有两栋公寓,米店上面的那栋称为西公寓,而酱油店的那栋则为东公寓。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弄堂里的人搬进又搬出。可当年弄堂的模样都还依稀可见。
小时候的那些夏天,家家窗户大开,西公寓上的陈永兰家便会传出钢琴声,也不知道是她们家的哪一位千斤在弹,大女儿或小女儿?我跟着我的阿娘统称她们为陈永兰的女儿。陈永兰当时是人民沪剧团的副团长,沪剧《芦荡火种》就是在她的支持下,成为沪剧的代表作,当年所谓的京剧样板戏《沙家浜》完全是由此改编而来。一个被捧上天,而原作则要被打入地狱。“文革”中,沪剧团门口贴满了她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照片。陈家的客庁已被抄得空无一物,唯有那一台钢琴,作为上音附中的大女儿的学习工具而得以保存。
陈家的女儿们个个大眼睛,小女儿最为漂亮,高傲得像公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欣赏那琴声。从她们家窗口传出最多的是《黄河》:“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炎热的夏日下午,骑车的路人会被这琴声吸引而驻足,在公寓底楼米店的台阶上小歇片刻,擦把汗,享受一下高楼下的穿堂风,望一望那传出琴声的窗口……
陈家的琴声是向着弄堂的,也是属于愚园路的;而前弄堂17号的小提琴声则是我们弄堂的独享。广东人称家中最小的孩子为莫罗。17号的莫罗上音附中毕业后就以优异成绩进入了上海交响乐团,担任第一小提琴手。那年月没音乐,我们听得最多的,就是交响乐《智取威虎山》里打虎上山的那一段。夏天,琴声从窗户传来,我们合着琴声入睡;冬天,在17号的灶间里,我们看着他的琴弓跳跃。有时弄到一张好的唱片,像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等,莫罗会拿到我们家,一起听并把音量放到最大,说是这样效果才是最好的,弄得我和姐姐面面相觑,幸好父亲不在家。一天,20号里的何长佑买了一把小提琴,请莫罗去试琴。送走了试完琴的莫罗,长佑在楼梯上遇到了三楼教美术的杨老师,他竖起大拇指夸道:“小提琴就要听高人拉,你今天的客人比那个17号里的莫罗强多了”。
音乐肯定是有遗传的。莫罗家的兄弟姐妹都从事与音乐艺术相关的工作。大哥蔡国屏是当年电影 《赤峰号》主题歌《等待出航》的领唱者,也是松花江上的唱片演唱者。每次从北京回上海探亲或小住,都会有一个音乐聚会,以歌会友。那所谓的聚会也就是晚饭后大家聚集到17号的客堂间,既没有邀请这一说,更没有茶水点心。聚会上的朋友们会一展歌喉,同学汪美琴也曾在那里献唱。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平时蔡家兄弟们的嗓音也不错,但当压轴的蔡国屏歌声响起,你就知道什么叫专业。除了钢琴、提琴声,那时还会有笛子声从隔壁电影局家属宿舍的花园传来:《打靶归来》《我是一个兵》《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日复一日, 每天傍晚准时响起,一吹就是一个夏天。时而欢快,时而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听了这么多年,至今都不曾谋面,也无从感谢。
中实新村的居民是感恩的。我们发自肺腑地感谢那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朋友们的音乐,令我们得以享受单调岁月仅存的那点乐趣。据说莫罗后来搬到了黄浦区某弄堂的亭子间,他被禁声了。没有人允许他在家里拉提琴。琴声早就远去了,正所谓曲终人散。那夏日的蝉声可曾还会时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