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结束,有家长留下,提意见,说有位老师,上课时讲的几句话,引起孩子反感,想调班。“说了什么呢?”我问。家长说:老师上课时讲,下周的检测很重要,“计划外的同学也要纳入班级均分”。家长说,老师可能并无恶意,但这样说,让孩子很难堪,早知如此,他也就不想择校,让孩子在普通学校读,不会有心理压力。
“计划外”,即考分没达到录取线,经一定程序,到校就读。对这部分学生的成绩,有些学校不纳入教学评定,有些地区明确规定一视同仁,以此约束学校招生规范。但就学生而言,既然在学校学习,不管什么途径,只要合法,也当“有教无类”。教师在课堂上谈“计划外”,对这部分学生表现出歧视,这是职业修养不足。
有位资深特级教师巡回演讲,介绍教学经验,意外地听到他一口一个“差生”,莫名惊诧。他并非转引他人言论或是批驳这一说法,而是把一切学习有困难的,考试成绩不佳的学生统称为“差生”。比如,他的话题有“如何转变差生”,“我是怎样和差生交朋友的”,“差生为什么也能成功”,“差生也能考上‘一本’”……我先是惊奇,然后克制自己,最后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从教二十多年,他就这样看待学习有些吃力,考试分数低的学生。面对教师群体,他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说“差生”,我相信,以他的语言修养,他也一定会在课堂上伤害学生。他不是一名合格的教师,在一个教育观念落后的地区,也许不会有人提醒他,到了城市名校,他仍然这样称“差生”而不觉得羞耻,只能证明那所名校也徒有虚名。更让我意外的,是他的这类言论,竟然成书出版;他还有很多“粉丝”,他那些有关“差生”的言论也到处传播。老一辈教育家批评教育界的乱象,主要有“违背常识”,“观念混乱”,还有就是“公然侮辱学生”。
从教至今,除了转述,我没有说过“差生”。在与学生接触时,我连“你这回不及格”“你考得不好”也不愿说,学生有自尊,我总怕出言不慎伤害学生。我的很多同事,也说不出“差生”这个词,他们顶多悄悄地告诉我“这个学生成绩总上不去”,“这个同学一直比较吃力”。
教师的职业语言应当高于社会文明水平,在学校,在课堂,教师的语言是文明示范。学生在学校接受的文明教育高于社会水平,学校才有存在的必要,儿童和少年才有必要到学校接受教育。教师语言粗俗,甚至低于学生修养,不仅会造成学生感情上疏离,他的学科教学也不会有正常的结果。
“文革”毁坏了教育伦理,学生不尊重老师,发生了那么多侮辱教师人格的惨剧。四十多年后,恶性的应试教育也在毁坏教育伦理,教师不尊重学生,也对一些学生造成伤害。这是令人痛心的事实。1978年,听一位语言学家讲座,他把“文革”时期流行的语言称为“流氓土匪语言”,其中也谈到了把人分为不同等级,贴上政治标签(如“黑五类子弟”“革干革军子弟”)的做法,认为是反文明的落后的。同理,在学校教育中,教师把学生分为“优生”“差生”,教育也会成为恶梦。
教师职业语言粗俗,体现的是落后的教育观。有个老教师,提到班上学习有困难的学生,就说“又多了个拉板车的”,五六十年代,“拉板车”在城市被认为是“低贱”的行当,文化人政治上入了另册,就“下放”,去“拉板车”。在那个时代,“拉板车”的,在城市没有地位。有意思的是,他看到儿子睡懒觉,对同事说:“以后也是个拉板车的料子。”虽然他出身贫苦,但他极度歧视体力劳动者,可以想见,在听了他的课后,学生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社会上的体力劳动者。这样的教师在课堂传播野蛮落后的等级观念,鄙视劳动者,教育怎么可能培养出有现代文明意识的公民?
改革开放后,服务行业曾有“禁忌用语”,——那些民众已习以为常的口头语,其实是很伤人的,一旦和外来文明接轨,就能比较出文明与野蛮,令人无地自容。商品社会,在讲人格平等;教育领域,更应当成为社会模范。因此,有必要列出教学的“禁忌用语”,来规范教育行为,虽然对恪守职业准则的教师,可能多此一举,但在一个转型时期,有时也只能矫枉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