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结婚的时候,住在城郊高价租赁的农民房子里,那是一间半截土墙已颓旧的小平房,原为房东用作放置杂物的,但却成了我们的爱巢。新婚不久的一天晚上,十时左右,突然起风,风极大,“呼呼”怪叫,细听,似从遥远的地方,兜着圈儿旋转过来,有哨音。落了雨珠,疏而大。俄顷,雷电交加,雨势便猛烈起来,屋顶犹如响起奇怪的呐喊。瓦片终于被风掀动,雨水渗了进来,幸亏在床的上方有一张大塑料布,原为防灰尘的顶棚,此时将雨水接住,不然被褥便要浸湿了。我感到这破旧的小平房在风雨的摧残下,各部分都在呻吟松动,大地在发抖,很容易联想到地震的可怕景象。有两次狂风将窗户推开,窗帘飞扬起来,遮住灯光,妻吓得叫了一声。我跳下床,细看窗户的插销不牢,便用钉和木条将窗子封住,对妻说:“胆小鬼。”妻笑了,拿过一件毛衣低头织起来,竹针一起一落,在我看来有一种音乐般的平稳节奏。
天空裂开了大嘴,倾吐雨水。我和妻已无法入睡。屋漏了,只好用盆接着,我便担心雨水淋污蚊帐,担心雨后室内泛潮,洇湿损坏家具,更担心雨水从门外漫了进来。可光担心有何用,老天爷不长眼睛,哪里体贴我的为难苦衷,只有坐以待旦,守夜不眠。妻的脸色在灯光里格外柔和,她抬起头,笑着说:“睡不着,多打会儿毛衣。”我说:“何苦呢,你别陪我了,去睡吧。”她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困。”此后便不再言语,只是时常停下针,望着我,脸上有浅浅的笑意。我的心踏实了许多,假若小屋被风雨摧倒了,反正我俩厮守在一起,丝毫不孤单。
风声雨声听得熟了,好像没有了风雨声。枯坐无聊,总要找些事情做的,此时我似乎来了灵感,脑子极清静,陋屋之中,仿佛游荡缕缕幽思,古代诗人秉烛夜读的剪影,被冷雨打湿,隐藏在垂泪的竹叶里。我从书架上找出一些资料,铺开稿纸,终于写了一篇《陈师道小传》,陈师道是宋代诗人,江西诗派代表作家之一,徐州人,诗歌创作成就不算大,以爱苦吟而著名,手头资料太缺太简,写出来只是一个大致轮廓,也有千余字。
大雨停歇,东方发白。我开门一看,外面已成泽国,细风清凉,经雨洗濯的草木十分鲜美。妻默默走到我跟前,她织了一夜毛衣,依然柔柔的笑着,脸上亦无倦容,只是把头靠在我肩上,说:“我们的家啊,遮风挡雨,全靠这个破烂窝了。”新婚不久的那个雨夜,我写的《陈师道小传》后来发表在一家报纸副刊上,妻织的那件毛衣,在厂里女工编织艺术展上获了奖。岁月倏忽间便流逝了许多,如今两鬓染霜,孙辈绕膝,全家住在舒适的楼房里,我始终无法忘怀新婚雨夜的郊野陋屋,其情其景新鲜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