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艾柯不止是一位全球顶尖的人文学科学者、作家、藏书家,更是世间顶顶有学问的书籍情人。我见过很多学者并不怎么喜欢读书,碍于生活,他们与书其实是两厢愁苦,艾柯和书籍倒从来是相见欢。
所谓书籍的情人,不单是爱书、藏书、读书,而是对于书籍的历史与演变都有着清明通达的理解,甚至关于书籍阅读的未来,也会有极其自觉的思索。换句话说,书籍之于这样的阅读者,不仅是资料、观点的提供者,更是一位他需要时刻爱抚、聆听、尊重的恋人,有情有义,有血有肉。
因此,艾柯新著《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在我看来就是一封写给书籍的情书。博尔赫斯笔下博闻强识的富内斯和部落老人篝火旁的娓娓道来,这是肉身的记忆;石洞壁上的楔形文字和哥特教堂矗立的尖顶,这是矿石的记忆;然而散发出最浓郁的知识芬芳和铭刻下最隽永的历史选择的,却是纸张书籍上的文字,艾柯把这种最美好的形态称作植物的记忆。
因名思义,我们大抵可以猜出这本书的主题,书写关于纸质书籍的认识以及阅读的愉悦。确实如此,书里密布着各种关于书籍的奇闻异事,篇章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明确的联系,但经由艾柯的讲述,这些故事恍若一块彩锦缎,熠熠闪耀着阅读的辉光。
十一世纪在位的教皇西尔维斯特二世爱书成痴,他用一架皮制的浑天仪换得了一本珍贵的卢卡诺的《法沙利亚》手稿,但当拿到手稿之际,忽然发现并非全本,于是这位教皇决定切开一半的浑天仪来交付对方,艾柯认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爱书狂如果发现一部书是不完整的,这种痛苦就好比“性爱中断”;而不少今日视为伟人的作家,创作生涯的开端却常被某些专家当做疯子,《追忆逝水年华》得到的专家评语是“我真的无法理解一位先生居然花费三十页的篇幅去描写入睡前在床上的辗转反侧”,《包法利夫人》的评价是“小说埋藏在一堆杂乱的细节之中,这些细节虽然描写得不错,但却纯属多余”,艾米丽·狄金森的第一部诗集手稿被专家评定为“韵脚全错了”;而进入中世纪晚期的手抄本《贝利公爵豪华时祷书》的通道有三种,分别是探究图像、寻找惊喜和心不在焉,以想象性的阅读方式来感受中世纪的物质文化、民间习俗与社会品位,启发我们阅读时不必全然正襟危坐,相反不妨心不在焉,见猎心喜,或许反倒能与书中所写的物事相谐。
不过我觉得最精彩的是艾柯关于电子书的思考,《一本电子书的内心独白》。如果说纸质书是植物的记忆,那么电子书就是电子的记忆。比起一本容量单一的纸质书,电子书的身体里却有着数量庞大、互相矛盾的文本。有时,电子书要感受安娜·卡列尼娜被火车碾压时的痛楚,突然间它又要参与到三个火枪手的战斗冒险,意犹未尽之际,卡夫卡式的锋利刀片又向它划来,电子书随着使用者的随机漫兴而在不同世界中快速穿梭。艾柯笔下的电子书不无悲怆地自白道,“我是一本分裂的书,拥有很多生命、很多灵魂就如同没有任何生命和灵魂”,电子书“真的想成为一本纸质书”,因为“我想生活在一个平静的世界里,那里好与坏的界限分明,那里我知道如何从痛苦过渡到极乐,那里平行的两条线永远不会相交”。换句话说,电子书的最大特质即是记忆的分裂性与即时性,而我们之所以钟爱纸质书的阅读感受,正因为纸本所给予我们的安全感与恒定性。
书籍作为记忆承载的一种形式,其实是艾柯一直以来的观点。在《密涅瓦火柴盒》一书中,他就提到早在柏拉图时代的《斐多篇》中就出现了关于人类记忆的担忧:埃及法老曾满腹忧虑地询问发明书写的透特神,文字这种可怕的工具是否会让人类丧失记忆和思考的能力,就如同头一个看见车轮奔跑的人或许会担心人类遗忘行走的技巧。艾柯并不认同这种杞人之忧,“书写让我们人类变得更加聪慧,让我们明白该在何处停下脚步,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清楚,那么即使我们乘坐的是四轮交通工具,也仍然只是文盲”。
在艾柯看来,今日新兴的记录方式就相当于早期人类群体生活中的“老者”,依靠他们才谈得上经验的承继,同时逐渐构建其群体记忆。在这个意义上,阅读就是重新开掘并且传承各种“老者”的声音的方式,不会阅读的人恰如“患有动脉硬化”,什么都不记得,“既不明白他人的过错,也不了解自己的权利”。因此,虽然电子阅读不及纸质书墨香温润,甚或难免精神分裂的调侃,但它其实并不影响阅读作为记忆之载体的本质,而且它可能在承继记忆方面更多保障了我们生命的延续。
不论是植物的记忆,还是电子的记忆,阅读将会以更为丰富多变的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与其耗费时间纠结于阅读的载体,不如像艾柯一样,学会在不同的阅读方式中发现同样的阅读乐趣。就此而言,艾柯不仅是一位多情深情的书籍情人,也是少数头脑清楚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