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印坛耆宿江成之先生谢世。对于我海上印坛,损失巨大。江先生印学造诣很深,却十分低调,从不昂首向人前。虽然我们交往不多,但十分尊敬他。三十多年前,一起得到过《书法》杂志全国篆刻评比的一等奖。代表他和另一人,作为上海获奖代表,发表过“获奖感言”,颇有因缘在。
江先生是王福厂公的入室弟子。受福公亲炙的学生,有一个共同的至为难得的优点——低调。
“下视湖山表里清”是刊在《百年西泠·社员作品集》里的佳作,系宋人苏舜钦句。与江先生平素酷肖福公的大多数作品不同,取法很高,因而令人注目。
古代在两汉以后,文字从青铜器、竹木简转移到帛、纸,也开始使用印泥,将印章钤盖于帛、纸。由于初期的印泥粗陋,因此朱文印章较之白文,钤盖的效果清晰。所以,和汉代几乎全是白文印不同,印章多为朱文。这大概从刘备、曹操以后一直到晋代王羲之乃至更后的时代。这些朱文印章,颇有汉印篆书的遗意,尚堪欣赏,被称为“六朝朱文”。这个时代,可以算是古代辉煌印章的黄昏岁月。此后,江河日下,唐、宋、元一直到明代中晚期,艺术的趣味锐减,退出了篆刻家研究的范畴。
江先生的这方佳作,取法六朝朱文,挺刮,既富篆意又大大方方。而且,为了丰富印面,像优秀的相声演员,抖了不少包袱。“山”的中间分量较重,便把“见”的拉脚用汉印常用的手法处理成小三角;又把“里”和“清”的左旁、“视”的右旁搭边,增加分量,平衡“山”的突兀。
“下”的一点,较其他笔画为粗,且长。神来之笔。也是为了增加份量,使空处不轻。不是经验丰富、造诣深湛的高手,难臻此境。
工稳一路的印家,不论是学赵叔公、王福公、巨来宗丈等等的,往往都喜欢抖包袱,也确有许多精采作品。叶潞渊丈曾将之称为“小动作”,也常常使用之。但是,他有一句精辟之语,令我铭记永远。他说,小动作等于砒霜,入药可以救人,只好一点点,多了要翘辫子。善哉,善哉,“后来治蜀要深思”。
江先生与世无争,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在篆刻上,最为光辉的一笔,大约就是在六十多岁时以无可挑剔的实力荣获一等奖。
三十多年过去了,有一秘闻应该也可解密了——
一九八三年,《书法》杂志社挟成功举办群众书法评比之余威,又举办了首届全国篆刻评比。投稿参战者有四千之多。各位编辑先进行了初选,合格者七百余。
当时,我被去疾方老师借调在那里打杂。方老师打算办一本《篆刻家》杂志,令我当他的助手。可惜,杂志胎死腹中。平日,我便帮潘德熙先生,学做稿件的文字工作。
周志高兄要我介绍一位篆刻青年,临时参加他们的评审工作。主要是将初评后的来稿弃去边款,把印面粘贴在报纸大小的铅画纸上,一人一份,上面除了编号没有作者任何信息,以供评委公正评审。
涂建共兄家在书画出版社附近,加班方便。便参加了这一工作,独自黏贴了所有送审件。
曾有人在网上看到关于巨来宗丈的文章,据云是巨丈说的,其女学生得奖是托了高式熊,又抨击钱君匋的学生有多人得奖,也是托了高式熊云云。纯是小说家言。
当时,评委多为外地的老先生,全部集中在苏州,一人一票,面对涂兄所粘贴的,后来又加注了地区、年龄,但没有姓名的印面,进行评审。高式熊丈也只有一票而已。且当时社会风气,没有送礼疏通的,比较公正。
说钱君匋老师也去活动,更为离谱。钱老师和《书法》杂志、书画出版社几无往来。因为他和方去疾老师,据说从民国开始,不知什么缘由,二贤相阨,见面也不打招呼的。
《书法》杂志方的评委除了方去疾老师、高式熊丈以及出版社的高层,全国则有内蒙古的杨鲁安先生、福建的潘主兰先生、四川的徐无闻先生以及叶潞渊丈等名印家。那时,周志高兄把《书法》办公室的钥匙交我,要我每天当值。一办公室全去了苏州。
不意,在评选的最后一天下午,志高兄来电要我马上坐火车赶去苏州,说要通宵帮忙了。
原来,据第一次投票结果,从七百多位参赛者中,以票数多寡以及平衡地区等因素,产生了一百名优秀者。复把这没有姓名的一百件作品张于墙上,擦去了地区、年龄和得票数,再次进行无记名投票,选举前十名为一等奖。工作顺利结束,评委们也都休息了。因为翌晨将要发表,所以工作人员必须尽快检索“翻译”出十名一等奖和其余优秀奖的姓名地址。这些工作需要办公室的华义蔚兄和区区等人完成。
当时,为了郑重起见,十名一等奖是需要政审的。前九人均无问题。票数第十的是上海一家蛋糕厂的员工,他登记的单位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也无人知晓他的情况,无法落实政审。
无奈之下,高层决定放弃,以第十一名充之。不料那人的单位电话也无人接听。再次放弃。遗憾的是第十二名的单位电话也无人接听。一筹莫展。只好试试第十三名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第十三名是上海人。社领导向大家发问,有人认识他吗?有政治问题吗?
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不知其为何许人也。我便斗胆张口,说我认识的,是个小青年,有时上我家白相,客气叫我一声陈老师,做工人的,没有政治问题的。承问及他的父母,我说不认识,仅知是做工人的,好像也没政治问题的。领导便拍板:就是他了。
那位丢失桂冠的,听说后来也还刻印,听说也去拜访过江成之老先生。
不过,至少有五六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算来,也应该有五六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