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烟雨江南运河宴》一节,林林总总列了近20道菜,其实还有一道菜没有写入。因为它不属于“江南运河宴”(冬季版)里的内容。补这道菜,不是徐大师的建议,而是苏州餐饮协会华永根会长的主张。华老师在看了“江南运河宴”(冬季版)的菜单后,特地关照再传弟子、吴江宾馆总经理钱立新先生加上这道菜的。
糖蟹,听上去像是用糖炒制或腌制的蟹。不是,确切地说,它就是我们熟悉的醉蟹。这是当地一位老饕告诉我的。
醉蟹,无论是上海人还是苏州人,现在还在叫着,何必再起一个“糖蟹”的名字?要说苏州人会得吃,精于吃,存心要把醉蟹和糖蟹从名字上区别开来,恐怕总有他的道理。
没错。我找到了一些根据来证明糖蟹和醉蟹是两种不同的调理方法。
《南齐书·周颙传》上说:“后何胤言断食生,犹欲食白鱼、鳝脯、糖蟹。以为非见生物。疑食蚶蛎,使学生议之。学生钟岏曰:鳝之就脯,骤于屈伸;蟹之将糖,躁扰弥甚……”可见,至少在公元489年-537年间,“糖蟹”这个名称已经出现了。
紧接着,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卷八之“作酱等法”一节,记录了一则“藏蟹”的方法:“九月内,取母蟹,母蟹脐大圆,竟腹下;公蟹狭而长。得则著水中,勿令伤损及死者。一宿则腹中净。久则吐黄,吐黄则不好。先煮薄□,□,薄饧。著活蟹于冷□瓮中一宿。煮蓼汤,和白盐,特须极咸。待冷,瓮盛半汁,取□中蟹内著盐蓼汁中,便死,蓼宜少著,蓼多则烂。泥封。二十日。出之,举蟹脐,著姜末,还复脐如初。内著坩瓮中,百个各一器,以前盐蓼汁浇之,令没。密封,勿令漏气,便成矣。特忌风里,风则坏而不美也。”
这段文字里脱了几个字,有专家推断为“糖”字,有专家疑为“馆”字,也有专家根据可靠版本主张一仍其旧……但,基本情况是明朗的,即用饧(饴糖)来腌蟹是一种藏蟹方法。
或问:糖蟹,有没有可能是另一种和糖无关的腌法?不可能。因为贾思勰之后和盘托出了另一个“藏蟹”的方法:“又法:直煮盐蓼汤,瓮盛,诣河所,得蟹则内盐汁里,满便泥封。虽不及前味,亦好。慎风如前法。食时下姜末调黄,盏盛姜酢。”这个方法,用的是盐,而且与糖无涉。
再来看《新唐书·地理志》,其曰:“淮南道扬州广陵郡贡糖蟹。”说得也很明确。
宋沈括《梦溪笔谈》中提到:隋“大业中,吴郡贡蜜蟹二千头、蜜拥剑四瓮,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宋苏舜钦说:“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宋陆游《夜饮即事》:“天涯久客我何堪,聊喜灯前得纵谈。磊落金盘荐糖蟹,纤柔玉指破霜柑。”诸如此类,都明确了“糖蟹”的存在。
作为“糖蟹”的旁证,古时还有“蜜蟹”,似也应予关注。沈括业已说起“吴郡贡蜜蟹二千头”的掌故,而在元代倪瓒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里还披露了“蜜蟹”的制作方法:“盐水略煮,才色变,便捞起。擘开,蟹脚出肉,股剁小块。先将上件排在壳内,以蜜少许,入鸡蛋内搅匀,浇遍,次以膏膄铺鸡蛋上蒸之。鸡蛋才干凝,便啖。不可蒸过。橙齑、醋供。”这道菜,就是有名的“蜜酿蝤蛑”,它坐实了沈括“吴郡贡蜜蟹”的说法是靠得住的。陶毂《清异录》里还记载隋炀帝把进贡来的蜜蟹,擦净蟹壳,在上面贴上金镂龙凤花云的图案,打扮成了艺术品。
在历史上,糖蟹、蜜蟹、糟蟹、咸蟹、醉蟹、炝蟹等等,都出现过,各有各的特点和面目,只是由于我们孤陋寡闻,才对“糖蟹”产生了隔膜;即使高明博学如梁实秋先生,也不可避免地也表现出了困惑:“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记载确有其事。《清异录》:‘炀帝幸江州,吴中贡糖蟹。’《梦溪笔谈》:‘大业中,吴郡贡蜜蟹二千头,大抵南人嗜咸,北有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如今北人没有这种风俗,至少我没有吃过甜螃蟹,我只吃过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标准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变成酸甜的味道,怪!”
回到本文开头。“江南运河宴”的“附加菜”——糖蟹,是不是古代“糖蟹”的转世呢?我的感觉是,“徒有其名”。它只不过放了大量的食糖(砂糖或冰糖)参与腌制而已,说到底还是偏甜的“醉蟹”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