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贾琏迷上了尤二姐的美貌,时常借口帮忙料理家务,去宁国府勾搭尤二姐。有次贾琏去取钱,见四下无人,便和尤二姐搭讪说:“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尤二姐却拒绝说:“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
其实两人关系已不比寻常,贾琏打定主意,要冒着国丧、家丧,偷娶尤二姐作二房。看尤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想起槟榔。谁知讨槟榔,遭遇尤二姐的故作矜持。
在清代的京城,来自海南、越南的槟榔很受欢迎。雍正年间,官员进宫奏事,随行的仆从居然还在紫禁城里,卖起了茶、酒、槟榔。可见槟榔嚼了上瘾,与茶、酒一样不可或缺。连嘉庆皇帝,槟榔瘾也不小,他要求粤海关“贡物不必增添,惟槟榔一项朕时常服用,每次随贡呈进无误”。
《红楼梦》时代,中医认为槟榔可理气导滞、消积杀虫。贾府女眷的生活,肥甘轻暖,每日吃细白米饭、肥鸡、大鸭子,凡事由丫鬟伺候,容易食滞胃脘。养尊处优的清代女子,譬如后宫妃嫔,为了行气化滞,常服用木香槟榔丸。庚子国变,慈禧太后仓惶西逃,还买了三两木香槟榔丸。甚至孝全皇后怀孕时,也要用槟榔末调理。尤二姐吃槟榔,原本是为消导,而贾琏索要槟榔,眉目传情,一来二去,引出槟榔所暗含的某些暧昧色彩。
远在古代岭南,槟榔在养生和礼仪中的地位,等同于北地的茶叶。明代《七修类稿》云:种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则不复生也。在北方,女子受聘称为“吃茶”,表示从一而终。《醒世恒言》里也有“一女不吃两家茶”这样的俗语。《红楼梦》中,王熙凤给林黛玉送茶叶,打趣她和贾宝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南方人则用槟榔代替茶叶,抵御瘴气、缔结婚约。
据传,槟榔这个名词,出自南国的歌谣中的“扶留似妾,宾门如郎”。槟榔常与扶留叶同食,如将女子比作扶留叶,那夫婿就是女家宾客中最为重要的儿郎。婚礼媒妁通问之初,男方把槟榔送到女方家中,若女方打开盒子,取出一枚,便是定礼了。在南方,女子受聘,称为“吃某氏槟榔”,“女子既受槟榔,则终身弗贰”。
“榔”既与“郎”同音,文人骚客便借此做出许多文章。《西游记》中,孙悟空回到花果山,大举歼灭残杀众猴的猎人,有“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的描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滩红极一时的流行歌曲《采槟榔》,歌词的重心,也从树上的槟榔,转移到了女子心爱的少年郎。
贾琏这样的公子哥儿,是尤二姐心中的好“宾郎”。久惯风月的她假意拒绝,贾琏会意,拿来荷包,特意挑她吃剩的半个槟榔,借以献媚。这半个槟榔的滋味,贾琏未提及,他文墨不佳,不可能像《钟情丽集》里的辜辂,吃了表妹给的槟榔,写下“口嚼槟榔味美,心怀玉女情浓”试探。但这宝玉眼中的大俗人,果敢而直接地“报之以琼琚”,解下汉玉九龙珮赠与尤二姐。
有趣的是,尤二姐和她母亲尤老娘,都是“吃了两家的槟榔”——接受两家的婚约。尤老娘的前夫亡故时,她风韵犹存,带着尤二姐、尤三姐,改嫁宁国府主母尤氏的父亲,两个女孩也改姓尤。随着丈夫升任六品官员,她被封为安人。尤二姐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曾与皇粮庄头的儿子张华指腹为婚,张家败落后,便怨恨错结姻缘,干脆悔婚,嫁给贾琏为外室。
在曹雪芹笔下,尤二姐水性杨花,犯了“淫”字:她和姐夫贾珍、外甥贾蓉不清不白,后来遇到贾琏,又百般引逗。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尤二姐奉行“宁要实惠,不要名声”的生活原则。她本是尤家的继女,非正牌小姐,继父去世后家业凋零,美貌便成了她赖以生存的资本,她不愿过清贫的日子,为尤家死守清誉,向往锦衣玉食,及时行乐。苏童《妻妾成群》里的颂莲,也有尤二姐的影子:家道中落后,从大学辍学的她不愿做工谋生,选择嫁给有钱人为妾。颂莲那句:“名份是什么?名份是我这样人考虑的吗?”似乎也道出尤二姐当时的心声。
尤二姐嫁了贾琏,终身有靠,却变了想法,认为要长久“实惠”,还是要先有“名分”,为人外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一心要改往日之淫,博今日之贤名。后王熙凤使计将她赚入贾府施虐,致使她流产,气滞郁结。此时,再多的槟榔也无法疏泄。尤二姐吞金自尽前,依然哭着说,即便知道凤姐动手,她也一心要进来,见过天日,方成个体统。可叹,尤二姐之死,实乃悲剧。